陈村:有关盛可以的几段话


有关盛可以的几段话

陈村


我很不喜欢写活人,我说过:活人哪是什么可靠的东西。我这里刚写某人素面朝天,她那里也许就强烈化妆或ps她的照片了。她没义务保留人家曾经夸奖的那个素面。写字的人无权决定被写者的荤素,写的人自己当心。另外的感想是,写一个人,最好别认识他,这样下笔就无障碍,管他死活。
盛可以要我来写她一道,并说随我怎么写,这不见得更好对付。对那意满志得的朋友,不妨揶揄嘲弄甚至当面造谣,但她显然不是。她那么认真地对付着生活和文字,拿她开玩笑很是缺德。此人是不能跟她言不及义的。我就随便写写吧。
无论我认不认识盛可以,都喜欢她的文字。她写得用力,独特,自爱,还凶残,刀刀见血。她文字断面的光泽很好。女作家通常对女主人公手下留情,她却撕给人看,她不是晴雯,撕的是自己的扇子。盛可以写的都是男人女人的故事,恋爱结婚或不结婚,那么古老而没得聊的题目,在她手下每每有新的说法,有新刻的创伤。她不怨毒,堂堂正正而感情细微地要求阳光空气,要一个说法。她不抒情,情绪隐藏在叙事文字中。她的叙述总是及物的,有体温。其中有一点讽刺也有自嘲,她觉得这是权利吧,因此没有某些女作家的吞吞吐吐。她甚至给小说起了岂有此理的标题,如《道德颂》。一个长篇读下来,没有道德的立足之地了。女主人公可能失态但不肯猥琐,心里的有些东西在肢解。这故事原先是《取暖运动》一书中的《赢》,还有个标的。到了《道德颂》,应该要什么呢?但她还站着。那命运好像宿命似的。能做的都做下了,能发生的也都发生了。她要说什么?
有盛可以的存在,让那些风情故事见鬼去吧。
我觉得,她的底色就是我最先读到的《无爱一身轻》。她写过两篇《无爱一身轻》,我说的是短的、先写的那个。写了一个热情好奇而坚定的女人,要男人交出美来,交出身体。男女平权,男人审得身体的美,女人也审得。这样的文字极难写,一不留神就下道了,猥琐了。中国人谈性往往卑鄙,目光闪烁语调变声;扩而言之,东亚文学一直没什么像样的情色,它们是男人的一厢情愿。这种不堪已由许多情色古典与今典来证实。此作大大方方的,以自然为底,不回避也不夸耀,写实而已,遵从上帝旨意而已,阳光得很。她写得任性张扬,行云流水,一点不无耻,无须□□□□□。有什么人能比她写的更生气勃勃?我曾将该文发送几个中国当代的一线作家,反馈很积极,叹服。我们写不了这个,这不是胆量或词汇的问题,而是我们被污染了也粗糙了、气短。那小说也定下了之后写字的母题。无根的移动,爱的深浅,交配还是做爱,狐疑中的热烈,身心洁净,等等。后来的盛可以行文收敛一些,但她对个性的张扬依然如故。她后来的小说不再快乐。
写她这样的小说,好比谈一场这样的爱,十分累人。她是个不敷衍的不机巧的作者。我读她的作品,觉得她在陪主人公涉过命运的沼泽。在那些似乎永远走不出去的故事中,她写长篇也能保持着紧张度,不会写着写着懈了。是的,我们应该将作者跟作品主人公分开,虽然我疑心作者有时故意不分开。杀人就是杀自己,这样的小说写起来有压迫力,写写就辛苦了。
盛可以老家湖南,定居在更南方,常常还跑来跑去。这些走出了故乡的人,心好像永远居无定所了。多年前她在网上跑来跑去,顶着一些ID,现在很少见她出现。我在上海和深圳见过她,一起开会、吃饭、聊天。我出门常带着相机也拍过她,尽管她不喜欢被拍。有张照片背景是深圳尚书房墙上那拆解的汉字笔画。之后,她用短信或在msn上告诉我她的一些消息,只言片语。所有人的一生,扩张了,就是长篇小说,浓缩后大概就那么几句短语。
我就像没说一样的写下这些。一个大活人,我们怎么可能写出来呢?人是自己写出来的。对人生,没有故事才是好故事。

2009.11.4



“七”乐无穷,尽在新浪新版博客,快来体验啊~~~请点击进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