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宋庆龄眼角含泪
贯串整个20世纪，显赫的宋氏家族实在是说不完的话题 —— 有许多记载和佳话长久流传，同时也有许多谜团尚待揭开。但作为历史见证人要留下访谈记、回忆录之类，必须亲自经历而且经得起查核，才算是负责任的。如今要全面深入评述宋氏家族的是非功过，我这个晚辈却恐怕不够资格。只是祖父祖母一辈先人在北京上海目睹耳闻过孙中山廖仲恺宋教仁等，父母一辈老人在重庆南京目睹耳闻过蒋介石宋美龄孔祥熙宋子文（还有汪精卫）等，然而光听上两代人的忆旧，是口说无凭的。更担心查无实据呢？追究起来可就麻烦啦！……要说那些历史性的场面，我做孙辈的还没出生呐、怎可能亲历？并非历史见证人要说话就非常困难了！我们陈家三四代都与官界商界无缘，更完全不可能追溯娘家老祖母跟那些伟大巨人显赫世家扯得上什么血统亲情、基因遗产。总之，晚辈跟那些党国要人毫无瓜葛可言。
但是这些年来我一直探询着、思考着宋氏家族的社会意义和历史价值。
想想宋家三姐妹的年龄吧——她们的岁数，跟我相差大半个世纪！当年见过宋家姐妹的人，如今确实不多了。
只有朴实无华的老太太宋庆龄女士，孙辈的我，曾见过几面。
那是我在上海市上海中学念初中的时候—— 1953—1955 年间，戴红领巾的少儿时代。地点是上海市少年宫（属中国福利会创办）；如今特别想要寻找几位当年的小朋友们排排坐、吃果果，在一起回顾一下那时天真无邪的幸福童心，记得还有几位“儿童剧团”的孩子，但从何找起呢？早就相忘于江湖了吧？
当时我家住在上海市虹口区，听老人们说，多年前宋家也曾在虹口居住过很长时间，而且宋家老先生（宋氏姐妹的父亲）还曾在一个基督教堂担任过布道的牧师呢。那个教堂我幼年曾经跟小学同学一起去游玩过，后来教堂被查封关闭了，门面完全变样了。所以，记忆非常模糊。
我在幼年时代虽然曾经跟许多红领巾一起围绕在宋庆龄女士身边站过、坐过，无拘无束交谈过几句祖国花朵、远大理想之类的小孩子话语，竟然恍若隔世！笔者却不想在这里多说，只写出印在赤子心中最深刻的印象——
在上海市少年宫参加少先队活动，初次见到宋庆龄的时候，听到在我前面的小朋友们叫她“宋奶奶”！我却踌躇着叫不出口……轮到我上前握手的时候，我迟疑地轻轻叫了一声：“Madame, Madame Sun Soong!……”
真好啊，她非常开心地笑了起来，眼睛里放出光彩，也用英语问我：“你会说英语呀？在学校学的？还是在家里学的啊？谁教你？说得这么好听？……来！站着比比看，长得跟我一样高啦！将来一定是大个子……”然后高兴地拉着我的手挨着她身边坐下了。
她的手很暖和、很温柔，不象是老年人的手；我心里明白：她并不老，不喜欢别人称呼她“宋奶奶”“老太太”什么的，不过，她并不表露出来 ……
跟许多孩子一起围绕着 Madame Sun Soong（算起来宋庆龄当年也不过60来岁吧），她一口老上海话、有点像浦东话，却不像我们上海小学生平时都喜欢讲普通话。她挨个拉着手询问我们的姓名啦、岁数啦（侬叫啥厄名寺啊？ ……来拉哦堂里相上啥厄库啊、散哦围起飞喜朵啥厄书啊……）还有些记得比较清楚的对话，尚待找到当时的小伙伴们一起回忆核实，我就不写在这儿了。
她用上海土话发问、我们用普通话作答，回想起来“满好白相”是吧？她还喜欢抚弄孩子们的头发，而我是很不愿意让大人摸我脑袋的。
所以我慢慢地轻轻地脱出小手来从她身边退开一点，悄悄转到旁边去，隔着一两个同学，我望着她的大半个侧面，忽然我看到她眼角含着泪。
没有流淌下来，只是在眼角含着，长久地含着……
是泪晶、是一闪一闪的泪光。
过了许多岁月以后，经历过那么多的动荡和灾祸、苦难，我从少年、青年、步入中壮年，我再也没有见到 Madame Sun Soong ；虽然有时听到关于她的一些传闻，如曾向毛泽东主席抗议过“反右派斗争”，抗议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如曾责骂过江青、如曾受到过红卫兵小将们的侮辱和污蔑……但是都没有得到第一手证实。
我们再也不能听到她的声音了!
然而在如此漫长的岁月里，我多次做梦或者在半睡半醒的朦胧中，见到了 Madame Sun Soong ，望着她的大半个侧面，看到她眼角含着泪；没有流淌下来，只是在眼角含着，长久地含着……是泪晶、是一闪一闪的泪光。
（陈明远：2009年《名人传记》专栏文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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