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的鬼尤其多，大概是因为乡下的大树太多了，它们在大地上投下了巨大的阴霾。而鬼怪不是躲在黑暗中，就是躲在阴霾下。古代有一种鬼神叫“丛”，陈胜起义的时候，还专门祭祀过它。从字面上看，丛本来是草木植被繁盛的意思。人们相信草木繁盛的地方有鬼神，大概就是因为它阴暗神秘，肯定有鬼神驻扎其中。

据社会学家研究，人类潜意识中遗传有怕黑、恐高、畏蛇的基因，不过程度轻重而已，我发现自己这三样都占全了，不但全，而且很严重。小时候我和弟弟睡一张床，他入睡特别快，我就会害怕，有几次还拧醒了他，使得他哇哇大哭。他那时不过六七岁，冬天一双手冻得像萝卜一样，看起来挺让人心酸的。记得鲁迅曾懊悔自己小时候踩坏了弟弟偷偷糊的风筝，我爸爸也曾给我讲过他哥哥小时候在油灯下看《水浒传》，因为害怕不许他睡觉的事，看来世界上当弟弟的人都比较可怜。

很小的时候在乡下，和奶奶在一起，晚上隔着泥壁听堂姐们讲鬼故事，感觉很温馨，因为奶奶就在身边，也不害怕。那时候整个家族都住在一栋地主遗下的老屋里，后来我才听爸爸说，那个地主是被枪毙的，儿女被赶了出去。要不然我当时肯定会想，那地主的鬼魂或许会回来的。

对鬼故事我是又怕又爱，就像吃辣椒，辣得很舒服的感觉。直到现在还很喜欢看恐怖片，可惜的是，没有什么像样的恐怖片，能让我有那种辣得很舒服之感。除了去年看过的一部《万能钥匙》，谁看过《万能钥匙》类型的好电影，一定要告诉我。

四五岁的时候曾经整夜睡不着，恐惧死亡的问题，想到人死后就要被装进棺材，一瞑而万世不复视，就伤感的不得了。妈妈常常从睡梦中醒过来安慰我，人都是会死的，但你还这么小，怕什么。她的安慰并没有用，但后来我也莫名其妙地释然了。

初中的时候，奶奶生了重病，卧床不起，爸爸、妈妈为了拆迁的事在外奔走，我们兄妹几个害怕，硬拉了爷爷一起陪着看电视，爷爷道：“要是真有鬼，我哪里打得过它？”他说得很有道理，可是没关系，多一个人，面对鬼的时候，总要多一分力量罢。

七八岁的时候，堂姐说，她曾经看见她死去的外公坐在橱柜上吃饼。坐在橱柜上，已经够恐怖了。可是为什么要吃饼，我想不通。大概那时饼还是奢侈品罢，所以想像中鬼也爱吃饼。看来，物质缺乏的年代，小孩子也羡鬼的。南昌有个俗语，如果找不到一件平时常用的东西，觉得很奇怪，就会喃喃自语：“难道有鬼吃饼？”不知道又有什么寓意。

暑假去乡下，最怕的就是过七月半，说是有半个月都是阎王殿放鬼的时间，这半个月必须早早睡觉，不要出门走夜路，否则会碰到鬼，搞得我们这些孩子人心惶惶。在城里却从来没有大人这么告诫过我，大概仍是乡下的树太多，鬼太多的缘故。

因此我想一部历史小说，如果不涉及到当时的人类对鬼神的观念，那一定不算好小说。鬼神，是和两千多年来的乡村中国何等密切的一个东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