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水墨三十度》一书所画的插图
说江南水墨,水墨江南,人到了苏州这一带,就想找书画看。回顾一下历史,宋代国家的画院就在开封和杭州,而明代最早的画院则在江苏的南京,这里可谓是有画院传统的。除了民间画家众多之外,江苏这一带画院供奉的画家数目也很可观。直到现在,南京还保存着江苏省最大的画院,也就是我们说的“金陵派”的大本营。苏州虽然没有这样宏大的画院,但是书画家不少,而且散布在园林、馆阁、单位、收藏家手上的书画则更是多得不得了。到苏州看书画,是很容易找到非常精彩的作品的。
我记得三年前那次坐火车来苏州,在车上认识两位年轻人,一位是建筑师,另外一位是开新文人画画廊的女士。那天开完项目会议之后,接到她的一个电话,请我回上海前到她那个画廊去看看。正好开完会后当天没有什么事,所以我先去了拙政园前面那些小铺看了会书画,然后就去了她那家画廊。进去了看看,新文人画很多,其中有好几张我都很喜欢,站在那里看了半天。看完后,她请我坐下喝杯茶。江浙人喜欢喝绿茶,白色的茶盅里飘浮着漂亮的绿色茶叶,打开盖盅,清清的茶香一下子就飘了出来。那天下午之前,她刚去苏州画院找了几位画家说事,所以,后来我们聊起来,谈的都是画院的事。我对国内几个大画院的事情,多少知道一些,不过对苏州画院我还真是不熟悉,听她介绍了一些人,后来她也介绍我看了一些苏州画家的画。
去年我再去苏州,也去那个画廊转了转,好像已经不是那个女子在经营了,但画廊布局并没有大变,在那里挂的也多还是一些文人画。那是奥运会期间,苏州街头的人反而好像少了,人少倒好,可以细细地看画。望见桥下汨汨流淌的河水,思绪就飞到画院的事情上去了。
想起画院,一来是记起三年前就是在这个临水的窗口和那位女子聊天,谈论画院;但更加直接的原因,则是因为最近画院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画家吴冠中先生提出要废除画院,而中国国家画院的院长龙瑞强烈反对所引起的。这场争论受到了各界的广泛关注。不久前,我因工作去过北京,还和龙瑞先生、国家画院副院长解永全,还有荣宝斋的一位经理一起吃过饭。当时画院的事在媒体上已经闹得很热了,我本来请教龙先生对此的看法,但是担心话题太过尖锐,犹豫再三,还是作罢了。没过几天,见到吴冠中先生,他一向耿直,我便也直接地问他看法,他则依然很坦诚,坚决提倡废除画院。这两位都是中国画界具有影响力的人物,在画院的问题上,倒是针尖对麦芒,毫不让步!
我们知道法国皇室曾经设画院,后来演变为法兰西皇家美术学院,专门供养画家为王室画画,作为供皇室们娱乐、歌功颂德之用。在他们的院长中也出了好多世界著名的大师。但如果追溯历史,我们可以知道,世界上最早、最完善的画院则是中国人创立的。画院是为国家供应画家的机构,宋以前就有,不过真正的兴起是在两宋。宋是中国画院的极盛时代,因为皇帝自己喜欢画画,因此投入到画院的人力物力和时间都最多。宋徽宗据说就是专业的画院院长,倒是个业余皇帝,最后把国家弄没了,自己也给北方的游牧民族抓到现在的西伯利亚那里去,饥寒交迫,最后客死他乡。这个人可以说是中国历史上为艺术而献身,为艺术而亡国的第一人了。
既然是政府机构,因此官僚体制就很完善。宋朝在画院的组织形式上相当完备,画院的学科分设与考试都有健全的体制。两宋经济发达,文人画家辈出,市场也好,除了皇室,民间收藏家也不少。宋代早年版图并非中国现在的版图,周边还有很多小国。因为宋朝的画院如此完善,供奉制度如此周到,因此一些周边地区的画家也都跑来求职。现在可以看到宋画院的不少杰出作品就出自周边各国的著名画家之手。北宋画院的画家中有来自西蜀的黄筌、黄居寀、赵元长、高文进等,有来自南唐的王齐翰、周文矩、厉昭庆、顾德谦等。西蜀画家更是直接影响了北宋画院风格的形成,这些人都在宋画院供职。北宋的时候,中原和其他地区的画家也应募入宫,画院自然人才济济,杰作不断涌现了。
使画院达到鼎盛局面的还是画院院长宋徽宗赵佶。赵佶(公元1082-1135年),神宗第十一子,在位25年。未做皇帝之前,就喜好书画,与驸马都尉王诜、宗室赵令穰等画家往来。即位以后,在政治上可谓是昏庸无能,但在书画方面却取得了很大的成就,并对中国绘画的发展有过重要的贡献,其中之一就是对于画院的重视和发展。他于崇宁三年(1104年)设立了画学,正式纳入科举考试之内,以招揽天下画家。画学分为佛道、人物、山水、鸟兽、花竹、屋木六科,摘古人诗句作为考题。考入后按身份分为“士流”和“杂流”,分别居住在不同的地方,加以培养,并不断进行考核。入画院者,授予画学正、艺学、待诏、祗侯、供奉、画学生等名目。当时,画家的地位显著提高,在服饰和俸禄方面都比其他艺人为高。有如此优厚的待遇,加上作为书画家的徽宗对画院创作的指导和关怀,使得这一时期的画院创作最为繁荣。在他的指示下,皇家的收藏也得到了极大的丰富,并且将宫内书画收藏编纂为《宣和书谱》和《宣和画谱》,成为今天研究古代绘画史的重要资料。
现在人们一提起他的画,就想到传世作品中有其签押的《祥龙石图》《芙蓉锦鸡图》《听琴图》《雪江归棹图》(以上均藏于故宫博物院)《瑞鹤图》(辽宁省博物馆藏)《翠竹双雀图》(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我有幸全部看过,这些作品都画得很精细。但是,根据专家的鉴定,这些画其实是画院高手代笔之作,并非赵皇帝的亲笔作品。他真正的个人风格其实偏于粗犷的水墨画。藏于美国纳尔逊艺术博物馆的《四禽图》卷和上海博物馆藏的《柳鸦图》卷被认定是他的亲笔之作。两画都是水墨纸本,笔法简朴,不尚铅华,而得自然之趣。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的《池塘秋晚图》也属此类。水墨达到他这个水平的人不多。
宋代画院的故事很多,皇帝来画院上班,自己画不说,还经常出题目考画家,这些题目的难度都很高,基本是图画谜语类,于是就有了很多故事。
北宋灭亡后,兴盛一时的徽宗宣和画院随之结束,一些画院画家经过辗转逃亡,逐渐集结于南宋的都城临安,也就是现在的杭州。他们先后被恢复在画院中的职务,成为南宋画院的骨干力量。其中包括有李唐、刘宗古、杨士贤、李迪、李安忠、苏汉臣、朱锐、李从训等。宋高宗虽然在政治上也是苟且偷安,但对于书画之事,仍十分重视,特别是后来他利用绘画为他的政治服务,组织画家进行创作。所以,南宋时绘画活动主要还是以画院为中心。
元代蒙古人没有那个雅兴,看看宋徽宗的下场,恐怕他们也感觉到书画这东西会误国,因此没有画院之设。到了明代初期,朱元璋恢复了御用画院,江苏的书画之人就真是大有用武之地了。明的画院在宣德、成化、弘治年间(15世纪)最为发达,其职能与历代画院一样,也是政治宣传第一,绘制宣扬君臣伦常关系的作品。如画在文华殿的《汉文帝止辇受谏图》及《唐太宗纳魏征十思疏图》,以及一些山水和花鸟题材的作品。旧日的文献中常谈到画院画家受到皇帝的宠遇(给予锦衣千户、百户、指挥、镇抚等武官的职衔)或受到意外打击(如戴进画《秋江独钓图》中钓鱼人着红袍。红袍为明朝官服,因而使嫉妒者得到挑拨的藉口,指为违反典制)的记载。从历史记载中也可以看到山水画和花鸟画在画院中受到极大的重视。
留下了名字的明代画院画家约七十余人。洪武年间,画家赵原、周位、盛著因故被杀,过去的记载中都特别强调朱元璋的残酷。永乐年间画道释人物的蒋子成,擅长黄筌体的边文进,画虎的赵廉共称“禁中三绝”。当时其他名手也很多,如范暹长于花果翎毛,郭纯、卓迪擅长山水。明代画院以宣德时期最为鼎盛。宣德、成化、弘治诸朝的画院被认为可以与宋代宣和绍兴时期相比。这三朝的皇帝也都爱好绘画。宣德时期画院的名家有擅长北宋风格水墨山水的谢环,有属于马远系统的倪端,有主攻人物、花鸟、山水的商喜,有精于楼阁及金碧山水的石锐,有出自夏珪、吴镇的周文靖和兼得郭熙、马远两家之长的李在,还有被称为明朝第一而潦倒终生的戴进。成化弘治年间有著名的画家“画状元”吴伟和花鸟画家林良、吕纪,善山水草虫的钟钦礼,被弘治称为“今之马远”的王谔,人物画家吕文英等。正德年间有山水画家朱端。明代画院到正德以后渐渐就消沉了。
清代没有设置画院,而民国以来,也仅仅设置了美术学院和大学里面的美术系,作为纯粹创作用途的画院却没有设立。因此真正影响我们的,是解放后由政府建立的,现在遍布全国、有着上千职业画家的政府画院。
想想画院中的画家,真是很享受:有国家给的长粮,工作就是自己喜欢的画画,如果皇帝自己有雅兴,也会参与创造、指导创造。这个制度对选中的画家来说,自然是极为美妙的事情,但是对于那些落选的画家,心理压力和反感情绪恐怕就很强了。吴冠中先生提出要废除画院,就是这种心声,而身为画院院长的龙瑞先生肯定不同意,这场争论其实不是这两位先生之间的问题,而是对是否应该由国家出资供养一批画家的体制的争议问题。
在苏州的一个小画廊里,会想起关于画院的这么多历史与细节,恐怕也和这座城市像张水墨画一样有些关系吧。
2009年8月20日
画院经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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