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的自然观及其艺术表现(36)


天人之合一:中国文化的人生观(9)

——天人合一在东西文化的不同指向(下)

潘世东

(接上篇)

 

7.重宗教与淡宗教

朱立元先生以为,西方文化的主客二分模式,在认识论上把现象界与本体界截然分割开来、对立起来,实际上也为此岸世界与彼岸世界、现世与来世的分割提供了根据,而这种两个世界分割的观念正是宗教及神学思想产生的重要根源。任何宗教都以笃信并崇拜超自然的神灵为本质特征,而这须有一个前提,即把经验的此岸世界与超验的彼岸世界划分开来。宗教虚构的上帝、神、天国、来世等,都属彼岸世界,与此岸世界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因为西方文化中很早就有主客二分导致的此岸与彼岸两个世界之分,所以宗教发展得也早,人们的宗教意识也很强烈。古希腊的原始宗教为多神教,信奉奥林匹克斯山上的众神(以宙斯为王)。后来以色列地区的犹太人创立了一神教——犹太教,公元前六世纪以色列王国被巴比伦帝国攻陷,大批犹太人被虏为奴,犹太教遂传播至西方许多地方,也成为犹太人的唯一宗教;希腊化时期,犹太教思想与希腊文化相结合,形成犹太一希腊哲学,对早期基督教神学影响颇大。公元一世纪,基督教从犹太教中独立出来,逐渐成为在西方影响最大的宗教。在中世纪,基督教与许多国家的政权紧密结合,形成所谓政教合一的体制,宗教的地位甚至高于世俗政权。可以说在西方,宗教在西方,宗教在整个社会生活中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

这种重宗教的倾向,与重科学、求真理的倾向,表面上似乎相悖,实质上并不矛盾。主客二分的思维模式一方面促进了对客体的观察、研究,从而促进了科学认识的发展;另一方面,它对此岸、彼岸世界的二分也起了决定性作用,从而有助于宗教精神的萌生与发展。所以,在西方文化中,重宗教与重科学的倾向始终并存。虽然中世纪有宗教对科学家的迫害,一些科学家也有无神论的反宗教倾向,但总体上说,二者在西方文化史上是并行不悖的,相互间还有一定的影响。古希腊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哲学是带有宗教色彩的数理哲学,尤重数的研究,对后世数学、几何学的发展功莫大焉。近代科学中之自然律观念,也源于古希腊宗教观念中之命运观。培根的“知识就是力量”的科学思想,实际上同中世纪宗教训练中强调的仰慕天国的情感有内在的联系,是那种企图把人间建为天国的动机在科学领域的显现。笛卡尔、牛顿等科学家都没有否定上帝的存在,康德在提出星云说、论证人的认识能力的同时,也给上帝和信仰留下了地盘。因此,中世纪宗教、神学主宰一切与近代以来科学发达昌盛的局面均出现于西方历史上,不但不奇怪,而且是必然的。所以,一些学者用宗教与科学精神的结合来概括西方文化精神的内核,虽然不一定全面,但不无道理。

而中华文化中宗教意识相对淡薄,这首先由于天人合一的思维方式,决定着人们不把天人、主客、此岸彼岸、天堂人间分为截然相反的两个世界,因而从根本上缺少形成宗教的思想基础。此所以中国少宗教、宗教意识也淡漠的最重要原因。

中国远古时亦有原始宗教,但至先秦时由于实践理性精神的高扬而冲淡了宗教意识。孔夫子就“不语怪、力、乱、神”(《论语。述而》)。当学生问及鬼神事,他答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论语。先进》)又问及生死事,他答道:“未知生,焉知死?”[61]他并未正面否定鬼神的存在,却强调“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也”的冷静、理性态度,与西方的宗教狂热恰成对照。在此,他表现出轻鬼神、重人事,谈宗教、重现世的倾向。当然,孔子的“天命”论仍带有一定的宗教色彩,即把天看成一种主宰人的命运的超自然力量。但与殷周时将“天”人格化为“天帝”的宗教意识相比,已经大为淡化,且开始融入儒家的伦理道德精神。如他把“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62]的君子“三畏”并列起来,实际上一是把“天命”降到与人(大人、圣人)同等的地位,二是宣扬了“天命”与人道相配合的思想。这本身就是天人合一精神的一种表现形式,同时显示出削弱“天命”观中的宗教色彩而加强其道德蕴含的努力。随着儒学的发展,这样一种“天命”观伦理化的倾向与力度愈益加强,到宋明理学,天命观念已转化为形而上的“天理”,成为人世间伦理规范的至上原则,并推而及至主宰社会生活的一切方面。

中国也有道、佛二宗教。但首先,它们始终未成中国文化的主流,不像西方基督教文化成为主流文化那样。其次,道教形成后虽亦曾企图攀附道家理论,但二者终非一回事。道教是从阴阳五行和神仙方术脱胎而来的。作为宗教,它信仰一个超验的神仙世界,这与西方宗教一致;但作为中国土生土长的宗教,它却又有与西方宗教极为不同之处,即它与基督教的禁欲主义相反,具有世俗化、现世化与迎合人的现世欲望的待征,与讲求精神超越的道家(老庄)大不一样,正如有的学者所说:“大概很少有什么宗教比道教更露骨地去迎合‘人欲’了。为了迎合人的生存欲,道教不仅把那种从‘道——气——阴阳——五行——万物’的宇宙系统理论中滋生的归来返朴、归根复命的养气健身术搜罗进来,还把貌似健身术的‘房中御女术’也划归自己麾下,不仅把巫现的祀神仪式发展为道教的斋醮,还把解决具体的生存问题的巫术如符、咒、法器等统统网罗无遗。而正因为人们有这种对生存的需求与对死亡的忧虑,人们才希望长生不死、归化成仙,才希望劾治恶鬼,躲避死亡,道教的理论、神谱、仪式、方法才会得到如痴如醉的信奉”[64]。就此而言,道教也是天人合的,且是天合于人;与基督教相比,它的宗教出世精神太淡薄了,这是一种宗教气息很淡的宗教。再次,中国的佛教是由印度传入的,但它经历了漫长的综合改造与中土化过程才站稳脚跟,并真正融入中华民族文化传统中的。有的学者对此过程作了精当的概括:“中国传统文化更动了佛教原来关于‘沙门(佛教徒)不敬王者,不拜父母’的规定,变为礼事君王、孝养双亲,使之和中国的宗法社会相协调。传统文化阉割了佛教固有的悲观厌世的精神,却突出其‘因果轮回’的设想,从而把行善积德的伦理规范纳入宗教生活实践。传统文化还扬弃了佛教许多烦琐的教义和那些不近人情的苦行,发展出脱形略迹、‘直指心源’的中国式佛教——禅宗,于是信佛只限于人内心的自觉,出家与在家便也泯灭了界限,这更符合中国人身心内外谐调的情趣”[65]。可见,佛教的中国化,实际上包含着宗教的伦理化、人情化、世俗化的三重改造,它缩短了此岸与彼岸之距离,谈化了本来意义上的宗教色彩,也是天人合一精神的特殊体现。

唯其如此,中国的儒学才能吸收、综合佛、道两家的思想精华,而达于“三教合流”,使儒学为主流的中国传统文化于宋明理学而达于一个新阶段。

8.重外向开拓与重内向探求

朱立元先生以为,西方文化从主客二分出发,追求科学真理,注重认识客观世界,努力征服自然;加之工商奴隶制发展早,向外开拓的商业精神萌发也早,从而形成其人格的基本取向是外向开拓型的。

在西方文化中,“人是理性的动物”曾长期成为占主导地位的思想。按这种思想,人的理性高于一切,它能认识周围世界,揭开宇宙奥秒,获得驾驭和征服外在事物的自由。早在古希腊,就有“人是万物的尺度”的豪语,表示了要按人的尺度来改造外部世界的信念。在与自然冲突、斗争的实践中,西方人逐渐形成了不断向外探索、冒险、拓展,人生才有意义和价值的世界观,把知识的获取,真理的发现,科学的探索,自然的征服,技术的发明,未知领域的开发,新疆域新天地的拓展,……看作是人生的最大追求。这种外向型的开拓精神,在西方文化史上写下了光辉灿烂的篇章。从古希腊荷马史诗中的战争与冒险,到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学说对真理的探讨与知识的开创,从中世纪的宗教战争(如十字军东征)到文艺复兴时期人文精神和科学精神的高扬,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到近现代的殖民扩张,从牛顿的经典物理学到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无不浸透着这种外向开拓精神(这里不对具体行动作道德或政治评价)。这是西方社会不断充满生机的源源不断的精神动力。有的学者将此概括为八个字:“外显、外向、外求、外张”,颇为贴切。

而中华文化,从天人合一出发,不重外向开拓,而重内向探求,是一种内向道德型的人格取向。

中华文明自古就与西方不同,不是工商业社会,而是大一统的农业宗法社会。有的学者精辟地指出:“在这个社会中,维系统一的,一是小农经济,二是宗法礼教。因为是小农经济,一切自给自足,无假外求,因而不是开放性的,而是封闭性的。他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耕田而食,凿井而饮,帝力于我何有哉!’他们很满足,缺乏希腊人那种外向奋斗精神”[66]。这种小农宗法社会的封闭性,是造成中国文化内向探求的重要社会根源。

与西方重外向开拓以获取征服自然的自由不同,中国人重内向探求虽亦为获取自由,却不是支配自然的自由,而是要通过调节自身以适应外在自然、达到内心和外在双重和谐的另一种自由。这种内向探求型文化的特点,第一是人世的精神占主导地位。因为古代中国人是以宗法式的家族群体(社会)面对自然的,他们不仅要适应外在自然环境,而且要适应内在自然关系(主要指宗族血缘关系),在所处的种种宗法伦理关系中,恪守忠、孝等义务和职责,以达到人际关系的协调和谐。因此,他们不能不正视这些现实关系的处理,不能不以入世为基本人生态度。当然,在入世而不得的情况下,又须以出世精神为补充。这正是儒道两家各有侧重的分工与互补。第二是偏重于内向收敛,强调人适应自然、心灵适应存在,尽量不触动外在世界。古代中国人注重收缩克制个人的意志和欲望的自由,使之合于某种外在尺度,而较少去触动、改变外在世界来适应主体心灵。孔夫子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他的自由意志的发挥是以外在之规“矩”为限度的,这“矩”(即“礼”)是不能动也不愿动的,所以真正要动的还是“心所欲”,要使之调整得合于“矩”,所以他又说“克己复礼为仁”(《论语。颜渊》,内心要克制自己达到一切符合礼的规范才算“仁”。道家虽然反儒,反对仁义道德之类外在之“矩”的束缚,幻想作自由自在的精神“逍遥游”,但目标也不在改造外在自然或改变外部现实,而是要超然无为,返朴归真、回归自然,消极地适应外界环境,而达到一种看似广阔无边实则狭窄有限的内心自由和瞬间超越,所以,总体上仍是内向收敛性的。第三是强调内心的自我修养,把人生的意义落在内在上。与西方强调人性中的理性高于一切不同,中国文化一开始就强调人性中的道德性高于理性,不以求外在真为目标,而以求建立内的道德价值为理想,重点放在如何成德、成人、成圣及后来的成佛上。这就把人生的意义放在了个人内心的修养上。《论语》就提倡“吾日三省吾身”;孔子心目中的理想人格是“古之学者为己”,即自我道德完善,因为“为仁由己”(《论语颜渊》);而要达到“为仁”,首先要提高、改善自己的内在素质,这就要进行内心修养,“修己以敬”(《论语。宪问》)。孟子进一步提出尽心知性、存心养性的道德自我完善的原则:“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孟子。尽心上》)。这一过程既包含理性的反省,又包括道德的涵养,总的都是内心的自我反思与修养,直接目标是达到“成人”,最终目标则为达于天,即知天事天,也就是达到天人合一的理想人格境界。道家不但反对被外物束缚,反对所谓“人为物役”和“危身弃生以殉物”,而且反对被儒家那套仁义道德所束缚,他们要回到自然,恢复人的本性,寻求个人绝对的精神自由,实际上也是要退回个人的内心世界中来,即所谓“遗物离人而立于独”[67],达到“游心于物之初”,“游乎四海之外”,“游乎尘垢之外”;而要达到个人精神的绝对自由,仍然要注重个人自我的修身养性,但不是像儒家那样完善仁义道德,而是要弃绝功利,超越现实,“忘己”、“丧我”、“无己”,即“坐忘”、“心病”,做到致虚守静,虚以待物,才能“独于天地精神相往来”,进入天人合一的至境。道家的人格追求与儒家虽大不同,但二者都侧重于内省和个人的内心修养,内省的目的也都为实现天人合一,虽然具体内容不一样。

可见,中华文化偏重于内省、内向、内求,它力求重点调整人自身的诸生理、心理关系,以获得某种程度的内心自由,在与外在自然及他人的关系中达于适应、符合、和谐、统一,也即天人合一。

以上我们从八个主要方面探讨了中西文化的重要差异,这些差异追根究底,都源于天人合一与主客二分两种文化精神的区别,是这一最根本区别的派生与展开。因此可以说,这一区别在精神文化范围内具有本源性。而且,天人合一,不仅是中华文化诸性质、特点的源头和起点,还是它们追求的终极目标和至上境界。

在过去的中西文化比较中,往往偏于以上八个方面的一、二个方面或几个方面,却忽视了其本源性差异,结果只能停留在表面;或者也谈到了天人合一精神,但要么未与西方的主客二分鲜明地对立各对照,要么仅把天人合一当成中华文化的一个特点甚或一个次要特点,在一大堆其他特性的包围中被淹没、冲淡。因此,我们上面不惜篇幅,展开由天人合一引发、推演出其他种种特点的论证,就是要说明天人合一是中华文化精神的核心;天人合一与主客二分的区别,是中西文化之间。

正如朱立元先生所指出的,在西方文化思想史上,主客二分的思维模式是自古就有、由来已久,并贯穿始终的,这在西方哲学发展、特别是认识论发展的历史中显示得尤其突出。西方哲学从古希腊以本体论为主到近代转为以认识论为主,侧重点虽然大变,但主客二分的基本思路却始终如一。另外,西方哲学中,虽然唯物主义唯心主义对立、斗争此起彼伏,但无论唯心唯物,同样都遵循着主客二分的思路。有一种误解,似乎只有唯物论才承认主客二分,其实不然。如上所述,近代理性派与经验派中都有倾向于唯物的和倾向于唯心的两种,但承认主客二分的前提则一;黑格尔与费尔巴哈,一个唯心,一个唯物,也都囿于主客二分的模式;在唯心主义者中,有主观唯心主义,有客观唯心主义,如费希特与谢林,也都谨守主客二分。当然,在西方哲学史上,不是没有主张主客合一的理论,但为数甚少,始终不占主导地位,直到十九世纪末,主客二分始终是西方文化思想传统的主流。由此可见,主客二分的认识论思路,在西方文化思想史上,不是一个偶然、孤立的现象,而是一个必然、普遍的现象。它涉及的面如此之广,覆盖的历史跨度如此之长,使人不能不认为,在主客二分的基本思路里,隐藏着全部西方文化的基因与秘密[68]

 

注释:

[1]李约瑟《中国之科学与文明》,第十册,台北商务出版社,1977年,第162页。

[2]傅雷《傅雷家书》,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第163页。

[3]朱立元《天人合一:中国审美文化之魂》,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52页。

[4]《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卷。

[5]《西方文论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上卷。

[6]金岳霖《中国哲学》,载《哲学研究》1985年第5期。

[7][8]《老子·二十五章、三十七章》。

[9]《庄子·秋水》。

[10]《庄子·齐物论》。

[11]《论语·阳货》。

[12]《孟子·告子上》。

[13]《孟子·公孙丑上》。

[14]《孟子·尽心上》。

[15][16][17][18][19]《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卷。

[20]《论语·雍也》。

[21][22][23][24]《二程遗书》卷七、卷二、卷二十五、卷十八、。

[25]《二程粹言·卷二、卷七》。

[26]《西方哲学原著选读》

[27][30]《老子注·三十八章》

[28]《老子注·五十二章》

[29]《论语或问》卷八

[31]王弼《易传序》。

[32]严复《与“外交报”主人论教育》。

[33]孔颖达《横渠易说·系辞上》。

[34]柏拉图,见《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卷。

[35][36]亚里斯多德,见《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卷。

[37][38][39]《修辞学》,三联书店,1991年版。

[40][41][42]《老子·五十六章、十章、五十六章》。

[43]《庄子·人间世》。

[44]《肇论疏》。

[45]《六祖法宝坛经》。

[46]《礼记·礼运篇》

[47][48]《老子·一章、七十三章》。

[49]《庄子·天道》。

[50]《易传·系辞上》。

[51]《周易略例·明象》。

[52] 《论语·里仁》

[53]《论语·卫灵公》。

[54]《论语·阳货》。

[55]《孟子·梁惠王上》。

[56][57][58]《荀子·大略、非相、荣辱》。

[59]董仲舒《汉书·董仲舒传》。

[60]朱熹《朱子语类》卷五十一。

[61]《论语·雍也》。

[63]《论语。季氏》

[64]葛兆光:《道教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65]陈伯海:《中国文化之路》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

[66]蒋孔阳:《美学新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

[67]《庄子·让王》。

[68]本节着重参考了朱立元先生《天人合一:中华审美文化之魂》,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51-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