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大开发挖文化比挖矿更重要?


   西部大开发十年了,就要进入下一个十年。说说我的想法。西部大开发应包括经济开发和文化开发。西部的文化大开发应该和经济大开发同样重要。不开发文化,就不可能真正地实现经济大开发。西部的文化也是它最大的资源之一,既能产生社会效益也能产生经济效益。它是经济建设中的原子能。比开发矿山、交通、商贸、旅游更重要更应先行的,是开发它独特的文化。西部文化才是矿产中的矿产。西部文学是西部文化中的文化,西部诗歌又是西部文学中的文学,唐宋边塞诗是西部文学和文化伟大的传统,使中国西部文化在文明含金量上不逊色于全世界任何地区的地域文化。

   在网上看到的一个“西部之心的DNA片段”照片征集展示,很有意思,放的都是西部大开发10年来成都变化的照片对比,看起来特别让人觉得震撼。有时候,变化是悄悄在进行,身在其中或许并不知道,而有了对比,就立刻让人惊叹!就比如西博会,记得2000年第一届西博会,那时候还不叫西博会,有个挺长的名字,叫做“西部论坛、沿海地区三资企业产品展销会暨四川投资洽谈会”!在沙湾会展中心开的,规模小的很,才只有1200个展位,展览面积才3万平方米。而今年呢,就是刚刚才开完的第十一届西博会,有8890个展位,展览总面积16万平方米。分展场展览面积就有4万平方米,比当年第一届的展场都要大三分之一了!

                       西域是出史诗的地方■ 洪烛

    西域无论从空间上还是时间上,都比新疆有更大的范围、更丰富的外延。西域是新疆的古称(意即中国西部的疆域),公元前1世纪已经流行,《汉书•西域传》卷首即云:“西域以孝武时始通。”此后直至《明史》,正史中皆以西域之名立传。这个古色古香的地名,是汉代给起的,经历唐宋元明清一路叫下来,直到18世纪中叶才出现“新疆”这个称谓——本身就富有历史感,甚至可以兼而作为新疆及其周边地区的某种时间概念。同样,作为一个地理概念,西域泛指玉门关、阳关以西的广大地区,广义的西域指古代中亚,狭义的西域指历史上的新疆。也有人觉得古丝绸之路的西段,包括新疆以及甘肃、宁夏、青海的部分地区,都可宽泛地叫作西域。我和我的诗,是从广义上来理解西域的,理解西域的历史与地理。它的涵义甚至更为广博,还包括人文,譬如文学、艺术、民族、风俗……一个学者,可以根据自己的学科,从诸如考古学、人种学之类的某一个角度单独楔入“西域”这个概念。诗人则不同了,必须面对多元化的“西域”——使其构成多元化的世界的一个缩影。新疆诗人沈苇认为“西域”一词已成为一种象征、一个隐喻:“人们至今仍以西域来指称新疆,更多地带有一种书面色彩,一种对异域的梦想,以及触抚历史、追忆时光的情怀。在这个地球上,你恐怕难以找出第二个像西域这样多元文明共存的区域。这里曾使用过的语言文字多达数十种。由于丝绸之路这一伟大的纽带,它成为中国、印度、波斯和希腊四大文明独一无二的融合区……”
   正如有一千个观众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每个诗人眼中的西域也是不同的,每个诗人笔下的西域,也各有各的风格。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有多少篇目与西域相关啊(轮到明清小说,位列“四大名著”的《西游记》,还以玄装西行取经为线索,勾画出神话的西域)。且说唐朝,李白的出生地碎叶城位于中亚,又以“明月出天山”一句报答了自己的故乡(他本身就是出自天山的明月——诗歌史上的),杜甫也留下《兵车行》以及《前出塞》、《后出塞》,边塞诗尤其成为《全唐诗》中一道亮丽风景,边塞诗派中的诸多重量级人物,譬如岑参、高适、王昌龄……皆是因西域而成名。王之焕写过“春风不度玉门关”,卢纶写过《塞下曲六首》(内有“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以及“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连仙风道骨的王维都写过“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到了宋朝,豪放派仍酷爱边塞诗,范仲淹说“塞下秋来风景异”,苏东坡要“西北望,射天狼”,岳飞“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陆游“心在天山,身老沧州”,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西域已进入中国诗歌史,给历代诗人都提供过钙质与血性。同样,古今边塞诗也给西域增添了文学上的光环。注定了的,存在着一个“诗的西域”。诸多的文本构成传统。即使像我这样长期居住在内地的诗人,偶尔,也会梦想写几首“西域的诗”。
   中国的新诗里也有西域的影子。艾青曾“流放”新疆,石河子有艾青纪念馆。当代文学史提到的诗人闻捷,以歌颂新疆而出名,出有诗集《天山情歌》。上世纪八十年代,周涛、杨牧、章德益在新疆祭起“新边塞诗”大旗。热潮扩展到大西北乃至整个西部,出现了西部诗,及其代表人物昌耀。昌耀肯定了“西部诗”作为在新时期诗坛曾与“朦胧诗”双峰并峙的诗歌潮流,认为“西部”不只是一种文学主题,更是一种文学气质、文学风格:“西部对于当代诗人的意义是煅炉与开刃的硎石。是心灵在祭坛前的净化……西部其所以是诗的宝库,或许在于西部是这样的听任人尽情倾吐衷肠的土地吧!”现在,除了新疆,昌耀生前居留的青海,以及甘肃、宁夏,都日渐成为“诗歌大省”,涌现出越来越多的诗人。西藏也同样越来越受到诗神关注……从西域扩大到西北直至西部,一种诗风在不断延伸着影响的范围。或许,“西域”、“西北”、“西部”,本身就是最适宜诗歌生长的土壤?我简直要产生这样的迷信了。恐怕跟它保留着较多的原生态(自然与文化)有关吧?2005年10月,我第一次到新疆,当时中坤集团邀请“中国诗歌万里行”、“诗刊社青春诗会”、“帕米尔诗歌之旅”三支团队,供赴新疆采风,近百位中外诗人结伴同行,以浩浩荡荡的车队,从乌鲁木齐出发,走过库尔勒、轮台、库车、阿克苏、阿图什、喀什、塔什库尔干……我参加的是“中国诗歌万里行”,有祁人、娜夜、赵丽华、北塔、李自国、雁西、周占林,张况等十几位成员。我确实感受到强烈的震撼。回到北京,我一年时间里写出了长达8千行的大型组诗《西域》。

 

   从来没有过的,我离李白这么近。我站在新疆的吐尔尕特口岸,向太阳落下的西方眺望。远处就是吉尔吉斯斯坦,那里有一座碎叶城(又叫托克马克),是李白的故乡。最早听说这个地名,好像是在郭沫若的《李白与杜甫》一书中,当时我也就十几岁,刚刚学会崇拜诗人。玄奘去印度取经,也路过碎叶,他在《大唐西域记》里称之为“素叶”,说城外有诸多胡商杂处。哈萨克大草原上的碎叶,是草原丝绸之路的重心,唐朝的安西都护府设立的“安西四镇”,除了龟兹、于阗、疏勒,还包括碎叶。李白的祖籍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庄浪、通渭一带),其先人被流放于西域碎叶,李白在碎叶长到五岁,家庭由西域迁至绵州(今四川江油)。我相信李白身上一定有胡人的血统。至少,他是喝马奶、吃羊肉长大的。又是“劳改犯”的后裔。所以他写出了真正的“自由诗”,表现出无限的人身自由与心灵自由,飘飘欲仙——至今无人超越。诗人原本就是人类中的少数民族,李白,你属于少数民族里的少数民族。我站在山头,踮起脚,望呀望,望你出生的地方——你能为我再诞生一次吗?就像每天都会升起的太阳一样……李白是一位出生在西域的诗人。来到西域之后,才更加理解李白的人与诗:辽阔、澄澈或豪放。从来没有过的,我渴望成为李白的替身,借明月的酒杯,浇心中的块垒——恐怕我内心也有一座天山吧。中原的泰山是入世的,西域的天山则是出世的,头顶笼罩着千年积雪。重天山而轻秦山,近神仙而远帝王,我在一瞬间改变了世界观。向李白学习:有最大的想象力,才有最长的地平线;有最长的地平线——作为弓弦,才能把诗的箭簇射得最远!
   古边塞诗里的山有哪些?天山,昆仑山,喀喇昆仑山,金山(阿尔泰山),南山,祁连山、阴山,焉支山(也叫胭脂山),贺兰山,陇山,杭爱山,六盘山……每一座山上不仅有千年的积雪,更积淀着无数的诗篇。其中天山几乎已成为西域的象征。我到新疆,看见天山,比第一次看见泰山时还要感到震撼。因为它的寂寞,它的难以攀登,它的荒凉(寸草不生),它头顶白发一样的冰雪。只有西藏、青海、新疆的山才配得上称为“白发三千丈”。泰山是圣,天山是神。朝觐泰山,只会追怀孔子、杜甫以及秦始皇之流的帝王将相。膜拜天山,我热血沸腾,首先梦见超凡脱俗的谪仙李白,还有一系列汉唐以来的边塞诗人,甚至还会想到武侠(譬如一部叫《七剑下天山》的武侠小说),猜测金庸、梁羽生、古龙他们是否踏访过天山?武侠本身就是平民的神话,太适合演绎在天山这样神秘、遥远的地点。诗与侠在精神上不无相通之处,大侠客都有诗人气质,大诗人(譬如李白)身上也不乏侠骨、侠气、侠客情怀。如果说泰山属于儒家、武当山属于道家、五台山属于佛家,天山则是属于诗家的,当然,也属于侠客。我要为天山多写几首好诗。我不是剑侠,我是诗侠——以诗来搏击,以文字的闪电来点击读者的穴位,“杀人”不眨眼,“杀人”不见血,“稳、准、狠”,百步穿杨……在诗的国度开疆拓土,难道不是一个诗人应该怀有的理想?没有理想,又怎么算得上诗人?
   西域最早的神,是一位女神:西王母。当然也可以说,她是西域最早的女人。高山顶上有她的私家游泳池:天池(比后来杨贵妃的华清池可要气派多了)。她每年都要举办蟠桃盛会,宴请八方诸侯。《山海经》说西王母穴居于昆仑山。她其实是西域石器时代母系社会领袖的象征。她在呼唤一位男神,或一个男人。直到某一天,这个男人出现了,就是西周第六代君主姬满(即周穆王)。先秦奇书《穆天子传》叙述了最早的“西游记”:周穆王仅凭借马匹,就开始了西巡昆仑的旷世奇举,他如愿以偿地见到异域风情的西王母。《列子•周穆王篇》又载:“(穆王)遂宿于昆仑之阿,赤水之阳。别日有于昆仑之丘,以观黄帝之宫,而封之以治后世。遂宾于西王母,觞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王谣,王之和。”白纸黑字记载着的,究竟是神话还是历史?我宁愿相信是真的。因为我羡慕周穆王。我去新疆,希望跟我的这位祖先有一样的收获。新疆的美女,在我眼中都是神的女儿,西王母的后裔。周穆王真是伟大的拓荒者,他第一个登上大雪封山的昆仑,并且与女神发生了“一夜情”。因为昆仑山太高、太远、太寒冷?后世的帝王,纷纷改去泰山封禅了。泰山成了宠物……

   西域多名马。那尊青铜雕塑的马踏飞燕,不知描绘的哪种马?它把凌空而起的飞燕当成靴子,比腾云驾雾还要潇洒。天马行空,其实在现实中依然有迹可寻。古西域的大宛国,即以善养天马(又叫西极马)而出名,所谓天马即今阿拉伯马,亦称突厥马、哈萨克马、伊犁马。汉武帝千金以求大宛马而不得,遂远征大宛国,终以武力夺取,但也付出沉重代价。西域最早的战争居然由马(而不是美女)引起。新疆的伊犁草原乃至整个中亚的哈萨克大草原,适宜天马生长,估计古大宛国即位于这一带。我来到伊犁,面对巩乃斯草原,渴望从大名鼎鼎的伊犁马身上发现天马的影子。在我想象中,它把翅膀给藏起来了,否则一定会带我去飞。西域最浪漫的传奇就是汗血马。浑身流汗如血浆,我宁愿相信那是它自身酿造的葡萄酒汁,相信它内心有一座小小火山,通过每一个毛孔渗透出熔化了的岩浆。然而汗血马,在哪里可以见到呢?它是否已彻底灭绝?真正的诗人是一匹汗血马,是人类中的“汗血者”,他喷洒的激情不是汗,是浓于水的血、不结冰的泪。每一场血汗蒸发之后,都会留下一片盐碱地。在“口水诗”的时代,我呼唤浑身伤口、每一个毛孔都散发出才气的“汗血诗人”!你们别唾沫四溅地自吹自擂了,有本事就放出点血看看,是怎样的成色?诗可以培养出一个人自身的“造血功能”,如果你还是块料的话……恐怕从成吉思汗西征开始,蒙古马进入西域。蒙古马的个头不如阿拉伯马高大,属于矮脚马,却极其擅长马拉松长跑。据马可•波罗说:“鞑靼人的战马转向的速度十分迅速,吆喝一声,战马可以立即转向任何方向。他们凭借这项优势获得了许多胜利。”蒙古人长途奔袭,可以大半月只靠马乳维持生活。还能马不停蹄地奔驰十日,既不生火,也不进餐,只用马血维持生命(必要时每人割破自己战马的一根血管吮吸马的血)。蒙古马横扫欧亚大陆如卷席。游牧民族都是马背上的民族,成吉思汗却使游牧民族的辉煌达到顶点——蒙古马功不可没。在新疆的巴音郭楞、博尔塔拉等蒙古自治州乃至和布克赛尔蒙古自治县,我都能看见蒙古马,还有它们的主人——成吉思汗的后裔。
  

    丝绸之路是西域的一根割不断的脐带。它以此输送、吸收分别来自亚洲与欧洲的营养,逐渐成为一块混血的地区。丝绸之路的意义比万里长城要大得多。秦汉以来的长城不仅未能阻隔住这条欧亚通道,甚至还因丝绸之路出现了美丽的缺口。我歌颂丝绸之路,却拒绝赞美长城——即使它在历史中起过保护伞的作用,就主观上而言,却太像一种与外围世界为敌的态度。其实比丝绸之路更早,西域与中原之间还存在着一条玉石之路。大约开拓于六千年前。《竹书纪年》记载:“帝舜有虞氏九年,西王母来朝……献白环、玉。”昆仑山盛产美玉,成为内地梦寐以求的礼品、商品,它也促进了最初的交通。河南安阳殷墟发掘出殷王武丁之妻“妇好”墓,出土玉器756件,据检测基本上都是新疆玉。春风不度的玉门关,为什么以玉门命名?因为它是这条玉石之路上的重要关卡。西域的美玉,以及如玉的宝马、胡姬,源源不断地由这道门户进入内地。我好羡慕哟——哪怕在玉门关做个小小哨兵,也能大饱眼福。今天,我终于走出玉门关了,一路向西,直抵昆仑山脚下,寻找和田玉。我在美玉的故乡,寻找同样珍稀的诗。马可•波罗游记中说:“忽炭国(指于阗国)……城东有白玉河,西有绿玉河,次西有乌玉河,皆发源于昆仑。”在冰雪融化的河水中采玉,多么辛苦的事情。可一旦采到了,又是多么幸福。其难度和幸福的程度,都要远远大于在田地里刨到土豆。
   我爱上新疆众多的草原,相信这是全世界最美的草原。不信你就拿来比一比。我就像记住天上的星座一样,记住众多草原的名字:巴音布鲁克草原,那拉提草原,玉其塔格草原,伊犁草原(又叫巩乃斯草原),和布克赛尔草原,阿勒泰草原,巴里坤草原……我要为每一座草原写一首诗。不管擦肩而过的游牧者是哈萨克族、蒙古族、柯尔克孜族抑或塔吉克族。我知道他们对草原的爱,比我还要强烈,但他们注定比我更为深沉。我实际上是在为自己想像中的草原而激动,即使身临其境,我看见的也是自己的想像——或被想像所照亮的,一顶帐篷、一截栅栏、一匹马或一缕炊烟……

   也许存在着不同版本的西域地图。我眼中的西域,跟张骞、班超眼中的,跟玄奘眼中,是不一样的。跟马可•波罗眼中的,也是不一样的。马可•波罗经过阿富汗进入中世纪的西域,翻越帕米尔高原,抵达有许多花园、果园、葡萄园的喀什噶尔。接着依次穿越叶尔羌(今疏勒)、卡尔堪(今莎车)、和阗(今和田)、沙昌(今且末)、罗布镇(今若羌)、哈密、钦赤塔拉斯(今吐鲁番),然后从新疆走向甘肃、宁夏、内蒙古,在沙州(今敦煌)、肃州(今酒泉)、甘州(今张掖)、西凉(今武威)、卡拉沙(今银川)、伊稷那(今额济纳)、张加诺(今白城子)等地都留下脚印。他涉及的西域已被成吉思汗的子孙所征服,并入元朝忽必烈的版图。那业已灭绝的西夏,也是马可•波罗的必经之路:“离开西凉王国,向东走八日,到达一个地方,名叫宁夏王国……主要的城市叫卡拉沙。”他知道成吉思汗在一二二七年再攻西夏时驾崩的。卡拉沙(今银川)是这位伟大的征服者生前攻打的最后一座城市。西夏国本身就是一个传奇,从十一世纪到十三世纪,它与宋、辽、金分庭鼎立,鼎盛时期其疆域“东尽黄河、西界玉门、南接萧关、北控大漠。”包括今宁夏、甘肃大部、内蒙古西南部、陕西北部、青海东部广大地区,面积约83万平方公里,接近今天中国版图的1/11,相当于宁夏区域面积的十三倍。可传位十主的西夏王朝被成吉思汗的铁蹄一举踩碎。元人托克托为前朝修史,主修了《宋史》、《辽史》、《金史》,惟独未给西夏修专史,后人无法查找相关资料,因而西夏被称为“丝绸之路上的神秘王国”。二十世纪初,俄国探险家在西夏故地黑水城发掘出大量西夏文物,失传的西夏文字被破译,至今西夏学已继敦煌学之后,成为新的国际热门学科……离开新疆之后,我找机会前往宁夏,拜访了贺兰山下的西夏王陵。在昔日西夏的版图上,我边走边想:“西夏的英雄都已死去……/弓箭锈蚀,伤口愈合,语言失传/难道西夏就这么完蛋了吗?/不,我来了,在滴血的残阳下/左手呼唤一匹马,右手呼唤一把刀/愿意做西夏的最后一名士兵……”写丝绸之路的历史,抑或写成吉思汗传,都无法回避西夏。在大西域的范畴里,也应该给这个耐人寻味的古老王朝留下一块位置。

  

   真该读读班固的《汉书•西域传》。自西汉张骞“凿空西域”,首次开通丝绸之路,不仅中原的丝绸、瓷器、手工艺品传入西域、传至西方,还引入一系列以“胡”命名的食品、植物,譬如胡椒、胡麻乃至番茄等,还有做法繁多的胡饼之类。“西域之统一,始于张骞,而成于郑吉。”公元前60年,汉朝设置西域都护府,郑吉是首位“西域都护”,都护府设在乌桑城(今轮台东北)。西域由此正式归属汉朝版图。西域都护府管辖范围,东起阳关、玉门关,西至中亚费尔干纳盆地,北抵巴尔喀什湖,南括葱岭山区(即帕米尔高原)。西域五十五国,除大月氏、康居、安息等五国因距离中原“绝远”而不属都护外,其余五十国均立于汉朝旗下。比较知名的有楼兰国(今罗布泊)、于阗国(今和田)、龟兹国(今库车)、乌孙国(今伊犁)、疏勒国(今喀什)、姑墨国(今阿克苏)、温宿国(今阿克苏一带)、精绝国(今民丰)、高昌国(今吐鲁番),大宛国(今吉尔吉斯共和国费尔干纳)……史称“西域三十六国”。这些处于相互分割状态的城邦和行国,不过是戈壁、沙漠间的一块块绿洲。譬如二十世纪初,斯坦因在民丰县发现的尼雅废墟,即古精绝国的都城。《汉书•西域传》描写尼雅:“精绝国,王治精绝城,户480,口3360,胜兵500人。精绝都尉,左右将,译长各一人。”都城尚且如此,估计整个王国也大不到哪里去。国王的管辖范围和实际权力,恐怕相当于当今的县长。精绝国的国王很重视环境保护,订立过一条法律:“活树严禁砍伐,违者罚马一匹;哪怕只吹了树枝杈,也要罚母牛一头。”这条法令以失传的卢文书写在木简上,出土后被破译,有人称誉其为世界上最早的“森林法”。在被称为“沙埋庞培”的尼雅遗址,我真想用失传已久的西域古文字——去卢文,写一首诗,为沉沙折戟的西域三十六国,唱一首挽歌。唱着唱着,黄沙淹没到我的喉咙……
   唐朝再度统一了西域,而且比汉朝有更大的凝聚力。唐太宗被周边各国各部国王酋长尊为“天可汗”。他设置安西都护府,府址先在高昌,后迁至龟兹。安西都护府还在龟兹、于阗、疏勒和碎叶设立四镇,重兵把守,即著名的“安西四镇”。公元702年,女皇武则天又在庭州(今吉木萨尔)设立北庭都护府,加强天山南北的守备。“于是北边晏然,烽燧无警矣。”(见司马光《资治通鉴》)西域,作为丝绸之路的中转站,为欧亚物质、文化的交流发挥了更大作用。丝绸之路从长安出发,经过甘肃河西走廊进入新疆,继而翻越帕米尔高原,西行经波斯到达君士坦丁堡,再转达罗马等地。此外,丝路偏南行可到印度(天竺国),偏北行再西走,可到里海沿岸。《汉书•西域传》记载丝绸之路有“南北二道”,即经敦煌或出玉门关或出阳关进入新疆,沿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南、北边沿而行,北道穿越火焰山下的吐鲁番盆地(高昌),经过和硕、库车、拜城、阿克苏、喀什,南道则经过若羌、且末、民丰、和田,但南、北道都要西跨帕米尔高原(即所谓“西逾葱岭”),故叶城、莎车、疏附、阿克陶、乌恰、塔什库尔干,沿途遗存古堡、古驿站。另外,估计自东汉开始,丝路又出现第三条道路,即新北道,从吐鲁番、哈密、吉木萨尔到伊犁河谷,再到巴尔喀什湖沿岸和今独联体各共和国,都是游牧民族的地盘,因而又叫草原丝绸之路。玄奘西行取经,出玉门关,先到哈密、高昌,走丝路北道抵达佛国天竺(印度);满载而归时,经过阿富汗翻越帕米尔高原,没再走原来那条路,而是经过于阗,缘丝路南道返回长安。西域的古道,运送过玉石、丝绸、食物、商旅、兵马,也运送过宗教的经卷——这条欧亚的交通大动脉,对各个国家、民族的文化起到“混血”的效果。我想,一个歌唱西域的诗人,应该是诸多文明的共同后裔,是美丽的混血儿,他必须勇于打破原先的血统,改变自己精神上的血缘关系——复杂,比纯粹更有意义,也更有魅力。带着这样的念头,我也走上丝绸之路了,我开始自己的《西游记》,我不是去取经的,而是来寻诗的。诗是我心目中的圣经。在这条不太押韵的路上,我一会儿把自己当作张骞、班超、玄奘,一会儿又想像自己是喀喇汗、成吉思汗或马可•波罗……这是诗人的特权:完全可以有不同的化身。
   在西夏1227年被打垮之前,最先被成吉思汗攻灭的,是西辽。1218年,成吉思汗讨伐西辽,统一了西域,为蒙古军的西征扫清道路,第二年即挥师远征中亚和伊朗高原……说起西辽,堪称西域的一大传奇。1124年,辽南京(燕京)被金兵攻克,契丹的辽朝分崩离析。辽宗室耶律大石奔向西北方组织抵抗运动,因复国无望,乃率残余力量继续西行,在新疆、中亚一带攻城略地。东方不亮西方亮,1132年,耶律大石在河中地区的起儿漫城称帝,建立起新的王朝,即史称的“西辽”(又称“喀喇契丹”)。随后连续战胜喀喇汗王朝、西州(高昌)回鹘王国、花剌子模,使之尽为西辽属国。西辽统一了中亚,成为整个中亚最强大的王国。其疆域北到巴尔喀什湖以北的巴哈台山;西达咸海,统有花剌子模;东到今新疆中部,领有别失八里(吉木萨尔),东南抵和阗;西南界阿姆河……它为西域重新画了一张版图。西辽的政治制度仍保持中原辽王朝的传统,宫廷与官府皆通用契丹文和汉字,钱币上也印有汉文年号。“这一切,都使这个在中亚统治不足百年的西辽,在亚欧大陆的历史上产生了广泛影响,以至于‘契丹’一词变成了中亚各族用来称呼中国的名称,后来这个名称又经中亚传到俄罗斯和欧洲……”(刘逊、刘迪编著《新疆两千年》)譬如《马可•波罗游记》,也习惯性地将中国称为契丹。看来这耶律大石真是个人物!难怪成吉思汗的丞相、同为契丹人的耶律楚材,评价“大石林牙……克西域数十国,幅员数万里,传数主,凡百余年,颇尚文教,西域至今思之。”我在新疆,有意搜寻西辽的遗迹。可惜西辽跟西夏一样,衰亡得那么彻底。唉,它们都遇到了成吉思汗这个“克星”。
   成吉思汗西征,兼并了中亚和南俄,把钦察草原分给长子术赤,伊犁河流域、河中地区、焉耆以西直到咸海地区分给次子察合台,天山北路的塔城、额敏、和布克赛尔、阿勒泰等地和蒙古高原西部分给三子窝阔台,成吉思汗领地即蒙古中心地区则由幼子拖雷继承。其后蒙古帝国又进行过两次西征,一次进抵奥地利和意大利国境,另一次攻取了伊朗、巴格达、叙利亚。在漫长的战线上,西域成了重要的补给站。蒙古军正是以西域为跳板正向世界的,“大约占据了世界三分之二的开化地区”。据小说家高建群说,西域大地上所有那些重要的地理名称,都是以蒙语来命名的。阿尔泰山意为“盛产金子的山”,阿尔泰山第一峰奎屯山是成吉思汗命名的,意为“多么寒冷的山”,奎屯山西侧的哈纳斯湖也是成吉思汗给起名的,意为“美丽的湖泊”,这一带曾是成吉思汗的军马场。天山与阿拉套山的夹角,赛里木湖畔的博尔塔拉,蒙语为“青色的草原”。呼图壁蒙语的意思是“高僧”。在新疆,我发现许多山的名字中出现“塔格”,譬如慕士塔格山,库鲁克塔格山,觉罗塔格山……“塔格”是蒙语“山”。乌鲁木齐,现在谁都知道了,它的意思是“美丽的牧场”。不仅新疆如此,甚至俄罗斯境内的“喀山”、“克利米亚”等,也都是蒙语命名。高建群觉得成吉思汗这个人物真了不起:“他是不朽的,那些地名像纪念碑一样,是他所以不朽的最可靠的保证。”西域,一度成为成吉思汗的子孙们的天下。即使今天,在巴音布鲁克草原,在和布克赛尔,在阿勒泰,我随时都可能碰上他的后裔。我从这些蒙古族牧民的面容、神情,看到了成吉思汗的影子。成吉思汗,如果我跟你生活在同一个时代的话,一定会请你也给我起一个蒙语的名字。额尔齐斯河畔,你的一位后人,一位蒙古族诗人,倒是送了我一个笔名:“查干朝鲁”。大意指“白色的石头”。我要这么用来称呼自己,你同意吗?同样都是男人,你的霸业令我可望而不可及,但我说句狂话吧:我要用诗歌来完成你的刀剑所无法做的事情!“我曾多次恋爱,但亚洲腹地始终是我的新娘,我成了她冰冷怀抱中的俘虏,出于嫉妒,她不让我爱其它人,我也非常忠于她,这是很自然的……”这仿佛是一首情诗?作者是一位很有争议的人物,斯文•赫定。如果抹去作者的名字,这段文字里缠绵的情意肯定会感染我,我甚至会将匿名的作者引以为同类。可惜,许多中国人说他不是情圣,而是强盗。强盗是否会有爱情?强盗是否会出于爱情而抢劫、而夺人所爱?强盗的爱情是否就能抵销他的罪行?这些都是我脑海里浮现的问题。西域自古即是冒险家的乐园,穆天子西巡昆仑约会西王母,最早使冒险家的爱情成为神话,后来的张骞、班超、玄奘等等,也都把冒险当成一项事业。成吉思汗西征,更属于豪赌。到了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古西域又涌来一大批自称代表西方文明的探险家,譬如斯文•赫定,斯坦因。作为我个人,颇能理解他们对亚洲腹地的爱情——来到西域,面对那传奇般的历史和非别处所能比拟的脱俗之美,谁又能做到坐怀不乱或心如止水呢?除非石头。斯文•赫定发现了楼兰故城,斯坦因发现了精绝国遗址……应该承认他们在新疆的考古成就填补了西域史的几段空白。但这不能推翻一个事实:他们从中国挖走了大量文物。掠人之美是不光彩的。斯文•赫定,你不能怪亚洲腹地的美俘虏了你,只能怪自己,为什么由俘虏变成强盗?你错了,你爱上的是别人的新娘!如果仅仅是一次精神恋爱或单相思(那正是诗人的专利),我恐怕都会对你充满敬意。你大错特错的是,还破坏了别人的爱情,正如特洛伊王子拐跑希腊的海伦。更不耻的是,你爱上的不是她的美,而是她的价值。我也爱亚洲腹地,却把她当成我的女神。我不是用手、而是用眼睛去爱的。我不会带走一草一木,却留下我的诗作为献给她的哈达——不求任何回报。
  

   西域是出史诗的地方。“中国少数民族三大史诗”中有两部英雄史诗,《玛纳斯》和《江格尔》,诞生在西域地区。大约在宋元明时期。而号称文化发达的中原,纵然有《诗经》、楚辞、汉乐府、唐诗宋词,却至今没有一部严格意义上的史诗。更别提英雄史诗了。难怪好多文人,可能还包括鲁迅先生,为汉民族是一个没有产生过史诗的民族感到悲哀呢。我想得还更深一些:汉民族缺乏的究竟是史诗的传统,还是英雄的传统?或者说得更明白点,我们究竟是缺少史诗,还是缺少英雄?是我们的历史缺少诗意,还是我们的诗歌缺少历史感?看来我们的诗人也有责任,本身就缺乏英雄主义,很少去关注、发现英雄,把所有的才华都用来对帝王歌功颂德,或者以华丽辞藻去讨美人欢心。香草美人,美则美矣,却缺乏几分骨气,几分豪气,空剩下满腹才气……幸好,少数民族的几大史诗替国人挽回一点面子。柯尔克孜族的《玛纳斯》是传记性的英雄史诗,最初产生于九至十世纪,描绘了玛纳斯家族八代英雄帮助本民族反抗奴役的传奇经历。理想中的英雄玛纳斯从此成为柯尔克孜族的精神偶像和守护神。有专家分析:玛纳斯确有其人,出生于新疆阿勒泰地区福海县,曾率部跟契丹、蒙古作战,驰骋中国东北及中亚一带,卒于吉尔吉斯斯坦的塔拉斯;《玛纳斯》由远征的随军歌手额尔其吾勒记载玛纳斯事迹并进行艺术加工而成。我去新疆的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拜访这个创造了史诗的民族。听说一位老人,能仅凭记忆吟诵出长达23万行的《玛纳斯》——比《伊利亚特》多14倍,比《奥德赛》多18倍,难怪被誉为中国的“荷马史诗”。这还不是全部,众口相传、经历代加工的《玛纳斯》是一部没有结尾的史诗。新疆天山北部的特克斯草原是《玛纳斯》最早的形成地,除了我国的柯尔克孜族(元朝时译作“吉尔吉斯”),《玛纳斯》还在吉尔吉斯斯坦、哈萨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广为流传。聆听民间艺人演唱,光是开篇序诗就把我“电”得麻了一下:“……为了人们的心情愉快,我给大家演英雄,这是祖先留下的故事,我不演唱怎么能行?……大地经过了多少变迁,戈壁沙漠变成了林海,绿色的原野变成了荒滩,一切的一切都在变化,祖先留下的史诗仍在流传。”赶紧找个本子记下来吧!我把88岁的演唱者居素甫•玛玛依视为荷马的化身,他超人的记忆就是历史,他是为一部漫长的史诗而活着。至于诞生在蒙古族卫特拉特部的长篇英雄史诗《江格尔》,也是民间口头创作,一代代口耳相传,属于“原生态”的史诗(未经文人修改,保持着原始状态)。西域的苍茫大地,同样是蒙古英雄江格尔的舞台,他要创立一个叫做宝木巴的理想国:“没有衰败,没有死亡,一切万古常青,那里的人们永远像25岁的青年那样健壮……”史诗中出现了阿尔泰山、白头山、额尔齐斯河、奎屯河,它们都成为故事的发生地。古代西域的历史乃至西域各族语言、民俗,都在史诗中有所投影。我来到新疆,等于来到英雄江格尔的理想国。它也是我的理想国。我不是英雄,但我热爱英雄。我也想做英雄,一个诗歌英雄。英雄等待着诗人来描写他,诗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也在等待着,等待着遇见——能给自己带来灵感的英雄。不管这英雄是活在历史中的,还是纯粹诞生在自己想像中的。真正的英雄应该有几分诗人气质,对未知的世界充满激情(譬如成吉思汗)。真正的诗人,又怎能没有英雄情结呢,又怎能没有一张理想的版图(它比任何军用地图要辽阔得多又微妙得多)?英雄征服现实,诗人征服自己的想像。他们,分别在现实与想像中开疆拓土!

 

   撒拉族的诗人阿尔丁夫·翼人,送了我一册他和曲近共同主编的《中国西部诗选》(作家出版社),其中收录了吉狄马加、白渔、风马、伊沙、杨梓、梦也、马非、娜夜、李小洛、章德益、郁笛、远村、叶舟、阳飏、杨森君、孙晓杰、沈苇等41位西北五省区代表性诗人的代表作。还是吉狄马加在序言《西部诗:高地上的黄钟大吕》中说得好:“西部,是产生诗歌的地方,因而也是成就诗人的地方。汉代乐府中有大量吟咏西部的优美篇什,唐代边塞诗筑起了中国诗歌史上的巍巍丰碑;陕北民歌,河湟花儿,千百年长盛不衰,表现了人民的喜怒哀乐。当代西部诗歌就其意蕴而言,与古代边塞诗和西北民歌有着深厚的渊源关系。边塞诗以其雄浑豪迈、苍凉劲拔的风格在唐诗中独树一帜,西北民歌以婉转流丽、深情细腻的品质在民间生生不息。当代西部诗融合、承续了这些美学传统,或抒发慷慨之情,或叙写蜜意柔情,风格上显得或大气磅礴、恢弘壮阔,或情深意切、温柔敦厚,由此呈现出独特的风韵。西部诗歌,就是具有西部独特地域,人文色彩和鲜明时代感的诗歌,是在西部广袤天地里生活着、思考着、追求着,即诗意地栖居于这块高地上的诗人们心灵历程和艺术追求的结晶。”他尤其提及西部诗复兴的原因,“因其独特的自然地理条件,西部地区更多地保留了大自然原始的粗粝和雄浑,西部人的生活方式中也更多地保留了原生态文化的古朴和率真,在这里,传统与现代共生,宁静与骚动撞击。这一切,更能激起身处现代化进程中当代诗人的豪迈诗情和无限遐思。这或许就是西部诗崛起于当代中国诗坛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