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文化(摘抄)


中国传统文化中一个占很大比例的聪明文化,就是说中国的文人有一种聪明文化。

    这里的聪明,是指一种做人之道,一种生存策略,一种活命智慧,一种处世技术,是指“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是指一种形而下的立身手段。在中国历史上这样的事太普遍了,而且他们往往都是成功者,他们的经验受到世代的传颂,国人对此也是津津乐道。成为教育后人的典范。在这些方面,真可谓已臻于炉火纯青的至境,已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

     ——语云:“识时务者为俊杰。”从古至今在中国文化界,颇不乏这类极善于识时务的俊杰。,这些人,为人为文,都那样善于把握分寸;一举手一投足,都那样恰到好处。他们知道什么时候该前进,什么时候应后退;什么时候该发言,什么时候应沉默。他们知道什么时候说话应多加谨慎,什么时候说话不妨稍加放肆。他们知道什么时候既应说话又应顾左右而言他,什么时候既应说话又应单刀直人,痛快淋漓。他们知道怎样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收获,怎样以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报偿。

    这些聪明的人,以他们惊人的聪明,为自己赢得了人生的大成功。

    只知道坚持真理和学术的人,这些人很难成功,更可怜的是他们也很难得到社会的认可。是与本文所说的聪明文化是水火不容的。中国那些极聪明的人们,他们过人的聪明,早使得他们把注定在任何时代都不合时宜的‘不聪明’洗得干干净净。

      只要没有‘不聪明’,活得会如鱼得水,活得有名、有利、有地位。

      中国文人立身处世上的聪明,就是来源于一种渊源久远的中国传统聪明文化。中国先秦儒、道、法、兵等诸家,其实从某种意义上都可以作为一种形而下的处世之道、活命技巧来读,其实在某种意义上都是一种生存之术。

      中国文化是早熟的文化,而极为早熟的,便是这种形而下的做人之道,这种技术性的生存智慧。这种做人之道,这种生存智慧,代代相传,一直到当代,仍在很多文人身上有极为出色的体现。

      中国文化是很世俗、很务实的文化,是充满了现实感的文化。而这种世俗性、务实性,这种现实感,深深影响了中国世代的文人,进而又深深的影响了中国的国民。这种精巧的做人之道、惊人的生存智慧,被很多文人和百姓所深深认同和传颂。所以造成中国社会真理和公正的缺乏。

     中国哲学(儒学)主要体现为讲究道德说教的“伦理学”,而中国是一个将政治伦理化的社会,且中国文人自古也与政治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联系。因此,中国文人的做人之道、生存智慧,便带有强烈的政治色彩。所以中国的文场也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官场,从文,在有些人那里,是从政的一种方式;既如此,那种做人之道,那种生存智慧,便不但是必要的,且在实践中越磨越精巧,越磨越圆熟了。

     

     几年前,读到过一篇关于某个如今颇有名望的文人的文章,这位文人如今已过古稀之年,近十年来,他的散文随笔令众多读者喜爱,当有人问他是否被打成过“右派”时,他说:“我怎么会被他们打成‘右派’!”语气里有明显的得意,也有明显的对那些被打成了“右派”者的嘲弄。

     这句话,这语气,真让人想到《庄子》里多次出现的对那些不懂得重生,不知道保全自身、为了某种信念某种道义而致祸者的讥嘲。

      在这位如今是德高望重的老先生看来,那些被打成“右派”的人,真是大傻瓜,他们太不懂得做人之道了,太缺少生存智慧了,太不知道怎样“苟全性命于乱世”了,质言之,太不聪明了。 

      当中国‘聪明’人们为自己的聪明文化而沾沾自喜时,近代人文意义上的自由意识以及对自由的热爱和追求,便显得十分可笑,而那种超越世俗的精神需求,则更成为匪夷所思的了。

        

     有论者曾对中西两位文化先圣孔子和苏格拉底进行过比较。苏格拉底在法庭上拒绝宣誓改悔,从容地面对死亡。他说:“只要我的良心和我那种微弱的心声还在让我继续前进,把通向理想的真正道路指给人们,我就要继续拉住我遇见的每一个人,告诉他我的想法,绝不顾虑后果。”

      而中国的孔子,则教导人们:“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比起苏格拉底,孔子显得很富有现实感,很识时务,很聪明。

  “我怎么会被他们打成‘右派”?这句话里所显露出来的聪明,确乎是渊源有自的。

   

         把“说真话”改成“不说假话”,其实不过是一次极聪明的心理自我调节,一次极聪明的自欺欺人。在说真话与说假话之间,往往根本就没有中间地带可供逃遁。例如,在批判和宣布胡风为反革命分子时,沉默,也就意味着默认,意味着赞同,在这种场合,不说真话,就意味着说了假话,意味着亵渎了某种神圣的原则、道义,意味着认可、助长了邪恶。

     80年代,巴金先生主张知识分子都应该与全民共忏悔,也正是在这种意义上说的。萧乾先生的逻辑是:吕荧这样的书生因为说了句真话便付出了身家性命,可见真话往往说不得。可以对此来一番逆向思维:如果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全都像吕荧那样跑上台去说真话;如果当时全中国的书生,都像吕荧那样说真话,情形又会怎样呢? 其实,吕荧这样的书生之所以显得那样缺乏现实感,那样不识时务,那样不聪明,只是因为其他人,其他的书生,都太有现实感、太识时务、太聪明之故。

       近些年来,老有人对中国当代文学的现状不满意,老感到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之间有着太大的差距,老盼望中国文学能早日与世界文学接轨、同步。其实,中国文学之所以难得有大的成就,原因之一,便是中国文人们过于聪明了。形而下的生存智慧过于发达,形而上的情思必定被阻断、被遏制;内心被现实感被务实精神所充塞,非现实的幻想和不切实际的瑰丽的想象必定无存身之地。在技术性的生存上,在名利、地位上,在立身处世上,聪明确实极有用,但在真正的文学成就上,聪明终会被聪明误的。那体现为做人之道、生存智慧的聪明,对文学创作,绝对是有害的。文学,从某种意义上,是愚笨人的事业,是需要有点书生气的。

     眼下,人们正在热衷于谈论人文精神的重建。而中国文人们超人的聪明,则是与新人文精神形同冰炭的。那种技术性的生存策略,那种过于发达的现实感和务实精神,那种形而下的“术”,都绝对是排斥、阻碍真正的人文精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