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N座城市(十六)
沈东子
四十、杭州。
杭州离湖州很近,坐汽车两个多小时就到了,还可以坐船。一次不知深浅,下了船问路人,杭州还有多远?那人白我一眼说,这里就是。那时我做点小买卖,去杭州讨债,按地址找到了一户人家,摸黑进去发现里面有个老太太,她一见我就开始用杭州话唠叨,大意是儿子如何如何不孝,我见她说了五六分钟,也没歇的意思,只好退出,债也不要了。虽说历来有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之说,但与苏州比起来,我还是更喜欢杭州,苏州的人文味太重,相形之下杭州有一股清新气,这得归功于西湖,还有西湖周边的山峰,什么南高峰,北高峰。我有时候会梦见杭州,梦见自己走在苏堤上,头顶桃花一片,两侧湖水幽蓝,那是少年时代初游杭州残留的幻象。那年出游回来,我凭记忆画了好几幅印象西湖,还找画框框起来挂墙上,心想挂它二十年,没准能卖个好价钱呢。如今二十年过去了,那些画早不见了。
据说西人以前看桂林山水画,以为画的是梦境,是一种抽象的东方艺术,坐船去过漓江后才明白,现实中还真有云遮雾绕的山水奇境,而且远比画出来的奇幻多了,画出这种幻景的其实不是人的笔,是大自然里的云和雨。我自幼生活在云雨中,以为天下都是云雨的世界,先前看黄宾虹、林风眠的山水画,觉得那种逶迤起伏的画面,是艺术的夸张,后来看过天目山和雁荡山,始知世上的山水并非全是漓江云雨的模样,人要不出去走走,还真不知道天外有天。为了在有限的旅程中,看到更多当地民情风貌,我喜欢乘汽车做短途旅行,看看当地的蔬菜瓜果,听听本地人交谈的声音,都有趣,要是能模仿几句,就更有趣了。我学会的一句杭州话是62,这话跟北京话的250,上海话的13点差不多,都不是什么阿拉伯数字,是骂人话。
我最喜欢的西湖风景是九溪十八涧,最喜欢喝的绿茶是龙井。有一年清明前,去龙井村看茶园,一般人都知道龙井茶有名,但不清楚它的出处,浙江人很精明,利用这一点做起了买卖,只要是浙西产的都叫浙江龙井,产在杭州周边,叫杭州龙井,更靠近西湖的,叫西湖龙井,而其实真正的龙井以翁家山龙井村的最好,龙井村就在九溪十八涧深处。走进村子里,马上看到家家户户门口立着大锅,空气中有炒黄豆的香味,近看原来是在炒茶,茶尖炒到一定程度飘出的味道,与炒黄豆相近。真要讲究起来,这里的龙井还有狮峰、云栖、梅家坞之分呢,不同的产地,口味有细微的差异,那是要行家才品得出来的,所谓雨前是上品,明前是珍品。我们去的时候正是清明前,也就是明前茶上市的时节,前来选购的茶客这家尝尝,那家品品,好不悠然,茶叶自然价格不菲,记得一两就要三四百块钱吧。一户茶农还留了电话,后来托她邮购茶叶也很守信。
走完九溪十八涧,大概要半天,一路上都是茶园,可以看见半山腰上,有戴帽子的茶农在阳光下采茶,因为从小生活在广西,听惯了刘三姐,看着看着就想起了《采茶歌》:采茶姐妹上茶山哎,上茶山哎,一层白云一层天,满山茶树亲手种,辛苦换得茶满园。春天采茶抽茶芽哎,抽茶芽哎,快趁时光掐细茶。风吹茶树香千里,盖过园中茉莉花……这首歌的曲子确实轻快好听,讲的虽然是旧社会的故事,听着却像是在新社会采茶。这段路最漂亮的风景在九溪烟树,抬眼望去一片斑斓,似乎汇集了世上所有的颜色,应了白居易那几句: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走完这段路,下得山来,眼前就是钱塘江了。
四十一、温州。
从杭州坐汽车去温州,要经过青田。一次在青田小歇,我买了一块淡绿色的青田石,当时花五块钱,现在至少也值三五百元吧,可惜找不到了。有的东西只要能留下来,就会成为财富,可惜我的手指间有缝隙,留不住。据说温州之所以叫温州,是因为气候温和,气候温和并不代表性格温和,温州人的血脉里流淌着冒险的因子,心始终是躁动不宁的,在封杀个体经济最严厉的年代,温州人都冒着被抓的危险,坚持做小商品生意,据说全中国第一张个体工商户营业执照是在温州颁发的,全中国第一家股份制企业也是由温州人创办的,当然这里的所谓第一,是指1949年以后的第一,至于以前有没有,那得由历史学家去考据。历史有时是会走弯路的,走来走去后发现,又回到了从前——就像那首儿歌唱的,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庙,庙里有个和尚讲故事,他说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庙……
这里产一种叫瓯柑的小柑子,非常甜,是我在温州吃过的印象最深的东西。瓯是温州的别称,所有带有温州特色的东西,都会加上一个瓯字,除了瓯柑,还有瓯绣,瓯剧也有名,当然最有名的是瓯江,从福建那边迂回而至,在这里汇入大海。瓯江上有个江心屿,是温州人的灵魂所在,上面有寺庙,还有纪念文天祥的祠堂。据说文天祥率部南下救主,曾驻扎在这个岛上。北京的府学胡同也有一个文天祥祠,不让进,我偶尔经过那里,隔栏杆看过,叫文丞相祠,大概是明人建的。那是元人关押他的地方,据说元世祖真的很不情愿杀他,关了四年,期间反复劝降,最后还是没办法,推柴市斩首了。
世人通常都熟悉文天祥的正气歌,他在江心屿留下的这一首,也不错:万里风霜鬓已丝,飘零回首壮心悲。罗浮山下雪来未?扬子江心月照谁?这时候的文丞相是伤感的,为什么伤感呢?因为还挂念着宋王朝,等到兵败被捕过零丁洋,眼见王朝覆灭,反而超脱了,超脱后留下的诗句,境界也更高远,更超越: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后两句诗家喻户晓,达到汉人忠君报国的最高境界。
去江心寺,要坐渡船过瓯江。瓯江口因为接近大海,波涛呈汹涌之势,记得那次乘船,甲板上站满了人,跟难民船也差不多,当时真担心一浪打来,船会不会翻。江心寺的标志是一座唐代高塔,塔上居然长了树,这座寺与普陀山和泉州的寺庙一样都是名刹,可见当年佛教在沿海一带是何等繁盛。寺庙里有一副有名的对联:云早潮,早早潮,早潮早散;潮常涨,常常涨,常涨常消。每每回味都会生出宿命感,好似在讲述一种命运的轮回,任你再怎么挣扎,功再高,名再大,钱再多,最终都会在木鱼声中,消弭于无形,用圣经里的话说,就是ashes to ashes and dust to du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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