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N座城市(十五)


我的N座城市(十五)

 

                                                       沈东子

 

 

三十八、南京。

我见过的一些城市,布局很相似,比如南京和南昌,都在城市的西北角有一座大桥,都有一条贯通南北的大街从桥上下来,穿过市中心,只不过南京叫中央路,南昌叫八一大道。有次在南昌坐车,本来要去昌北的,结果对司机说成了我要去浦口,浦口是南京的一处地名,在长江对岸。南京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共和制国家的国都,孙中山当年没选北京,就是觉得那边的皇权意识太重,怕民国的官员们躲不开,又造就一群老少封建臣子,整天对着皇帝喊万岁。连战率国民党党团重返大陆,第一站就去南京,上钟山朝拜中山陵,有点凭吊前朝旧梦的意思,据说当时许多南京市民都向国民党人挥手或挥帽致意,可见很多大陆人对旧中国还是怀有好感的。旧中国当然弊病丛生,但也不像新中国形容的那样,是万恶的旧社会,至多千恶吧,而新社会是不是一恶也没有,反倒成了当下的问题。人心是一道分水岭,当年国军落荒而去,共军呼啸而来,是因为政权腐败输掉了人心,而今大陆实行的是一党制,假若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党相互竞争,执政党面临的挑战绝不亚于当年的国民党。

 

第一次去南京,我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半路上外衣被偷了,登中山陵时只剩下背心,光着膀子上去转了一圈,还在台阶上照了一张像,那形象相当于半裸了,后来都不好意思给人看。记得小时候,不时会听见父亲说:乖乖隆里隆,猪油炒大葱!现在才知道这是南京方言呢,表示很惊讶的意思,父亲在南京上过学,有时会冒出几句南京话。说起来,民国时代说南京话的人是很多的,相当于如今的普通话吧,也曾经有人提出,把南京话作为国语向全国推广,假设这事成了,我们的国语会是怎样的景象?我觉得会比以北京话为蓝本的普通话更有文化感,毕竟南京话里包含的古汉语用词更丰富,当然这只是假设,历史就像下围棋,落子后是没法反悔的,一步一种格局。

 

去看秦淮河,跟怀念父亲有点关系,老先生在世时,无数次跟我讲述夫子庙,说夫子庙如何如何好玩,也许他逗留的那个年代,夫子庙很好玩吧,也可能那里有他热恋的记忆,所以说起来总那么热情洋溢?如今夫子庙那一带的秦淮河,桨声灯影依旧,但河水是臭的,如同阴沟水,因为世道不一样了,歌妓没了,歌妓的脂粉也没了,只在河边装模做样的挂了一些红灯笼,想摆出旧时代的痕迹,还做出李香君、董小宛的塑像,滑稽得很,似乎也很怀念名妓们当年的风花雪月。我认识的南京女子不多,但都聪明漂亮,回想起来一个个有才有貌,也可能因为有才有貌,我才记得她们吧。过了朱雀桥,走到乌衣巷,想起刘禹锡那首名诗: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如今的乌衣巷成了旅游景点,热闹得很,全然不见刘禹锡笔下的景致。好的诗歌总是追求荒凉破败的古意,因为荒凉破败是生命的一种意境,而这种意境为权势者不喜欢,所以权势者推崇的东西,总是与诗意格格不入的。

 

三十九、上海。

一直逃避回忆上海,因为上海要回忆的事情太多,不知说什么好,加上这些年变化太大,所有的回忆都有点单相思的味道,你在这边想着,那边早已物是人非,你还想着某个石库门,可那里已盖起了又一栋百乐门。回忆这东西,对小地方管用,在大城市面前会显得孤单,就像面对一幢摩天楼,你要告诉它这里原来有一片池塘,它听不懂也没兴趣,只有茅草房才适合接受你的喁喁私语。70年代中期去上海,专门去过桂林公园,就因为它有桂林两个字。桂林公园在徐汇区的桂林路上,原来是大佬黄金荣的别墅,里面除了桂树没别的树,所以叫桂林公园,公园里照例是江浙园林的套路,假山水池,楼台亭阁,做大户人家还是挺不错的,做公园,说实话小了点。第一次去上海就想见黄金荣,可见那时候我虽然小,但组织观念蛮强的。

 

80年代初去上海,一次跟朋友喝酒,喝得比较多,比较晚,搭末班电车回浦江饭店的住处。那浦江饭店在外白渡桥东头,是上海最早修建的西式酒店之一,里面全是高级木板结构,地板,楼梯,扶手,墙壁都是木制的,一度做过上海证券交易所,对面原先是苏联领事馆,后来改成海员俱乐部。我醉醺醺坐车到大名路,这里是终点站,我是最后一个下车的,外面黑夜中下着瓢泼大雨,我刚下车脚一软就瘫坐在地,背靠着电车。这时我的脑袋还清醒,心想电车关门然后发动需要几秒钟,若是不能移动肯定会被压死,可身体就是不听话,想动动不了。这时候雨中忽然出现一个高大的影子,一把揪住我挪到马路牙子上,随后影子不见了,电车也开走了,空荡荡的四周只有高楼和雨水。我一直把这件事视为神迹。

 

90年代去上海,住在建国西路的一家文艺出版社招待所,说是招待所,其实也是小别墅,这样的小洋楼太多了,像上海市作协所在地,也曾经是一户人家的别墅,据说那户人家的后人回来看过,看到自己往日的家败落成这样,不禁泪流满面。招待所离陕西南路不远,我曾经从打浦桥走到展览馆,一路观看梧桐树后面的各色小洋楼,知道我寻找什么吗?我寻找的是丰子恺先生的日月楼,那是丰先生在卢湾的故居,“弱弱秋风起/高楼日月长/窗明书解语/几净墨生香。”(丰子恺:《日月楼秋兴诗》)丰先生是我景仰的一代大家,文章书画和风骨气度,在现代史上都是一流的。说实话,这年头我景仰的人不多。我们景仰一个人,景仰的不仅仅是才,更多的是他的风骨,江山自有才人出,才会被后世的光芒所掩盖,风骨不一样,多少年过去了,依然动人如在眼前。我没找到日月楼,据说丰家后人已经把该楼重新买下,准备做丰先生纪念馆。人的信仰有多种,不同的信仰者都声称自己的道法比别人高,其实比来比去,最后比的是信仰者的风骨气度,信仰本身反而变得不重要了。没有人格高尚的实施者,再美好的信仰都是笑谈,有时甚至变成罪恶的幌子。

 

上海是与现代文明最接近的大陆城市,文学艺术一度极其前卫,足以跟同时代的西方比肩,可惜这种演变后来被中断了。对于以工农为主体的老一代革命者来说,上海始终是一块心病,抹不掉,摆不平,《霓虹灯下的哨兵》生动地演绎了这种心态。当今中国的意识形态,依然被中央政府掌控着,各种思想的真正碰撞还未开始,社会上充斥着所谓新儒教和毛主义的混合体,看着不伦不类,却极具实用性,让人变得现实而乖巧。种种迹象表明,我们正遭遇一个灵魂格外孤单的时代,人渴望与人相遇,也害怕与人相遇,不相遇死于寂寞,相遇则死于绝望。尽管中国正处于城市化进程的忙碌过程中,大小城市如雨后蘑菇,但放眼望去,多数城市都带着抹不掉的乡镇痕迹,够得上现代都市称号的寥寥无几,上海算一个。

 

所谓现代都市,指的不是规模,而是秩序和人的素质,是多种文化碰撞交融的火炉。我对北京是不抱希望的,沉重的皇家建筑,加上严厉的等级结构,注定它要在厚重的皇权意识中长久挣扎,挣扎出什么结果很难说,北京还真有这样的能力,甭管你进去时是什么腔,出来说话必带卷舌音,连英文都带。明年就是辛亥革命一百周年了,但偶像图腾依然悬挂在城楼上。相形之下上海蕴藏的活力要多一些,它的自由主义土壤,曾经在上世纪上半叶,滋养过以鲁迅为代表的诸多有识之士,滋润过几代人的心。中国不可能总龟缩在传统文化的头套里,在规整好内部体制和秩序后,最终是要走到世界舞台上,与其他民族同场竞技的,竞技什么?除了科技,还有信仰,这时候文明的力量才会凸显。当一代代青年南下淘金,北上做官时,东方的上海恰遇建立文化之都的千年良机,能否捕捉住这个机会,就看“阿拉”们有没有这个胆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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