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是不是还有一个版本?


    《左传·昭公二年》中记载一个意味深长的故事:

    晋候使韩宣子来聘,且告为政而来见,礼也。观书于大史氏,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也。

    鲁昭公二年。即公元前540年,韩宣子作为晋国新执政的大臣,代表晋侯来祝贺鲁昭公新继位,修盟通好(当时晋为盟主国)。在鲁国,韩宣子受到了特殊的礼遇,节目之一就是请他观览秘府所藏的重要典籍——《易象》与《鲁春秋》。韩宣子看完《易象》与《鲁春秋》以后,大吃一惊:我终于明白了周公之德以及周能有天下的原因了。

   那么,《易象》与《鲁春秋》中到底记载了什么,能让韩宣子大吃一惊?孔颖达在《春秋左传正义》中是这样解释的:

    大史之官职掌书籍,必有藏书之处,若今之秘阁也。观书于大史氏者,氏犹家也,就其所司之处,观其书也。见《易象》,《易象》鲁无增改,故不言“鲁易象”。其《春秋》用周公之法,书鲁国之事,故言“《鲁春秋》”也。鲁国宝文王之书,遵周公之典,故云“周礼尽在鲁矣”。文王、周公,能制此典,因见此书,而追叹周德:吾乃于今日始知周公之德,以周公制《春秋》之法故也;与周之所以得王天下之由,由文王以圣德,能作《易象》故也。

  

    如此看来,《易象》本来就是周王室的东西,并不专于鲁国,所以不能称之为“鲁易象”。但其《春秋》却是用周公之法,书鲁国之事,所以可以称之为“《鲁春秋》”。这里传达了两个信息给我们:一、韩宣子之所以看到了“周公之德”,是因为他在《鲁春秋》中看到了“周公之法”;二、周之所以能有天下,是因为文王的“盛德”,作出了《易象》。可见,我们平常所说的“文王拘而演《周易》”,大概是说:羑为殷地,文王被囚于羑,自然会了解到殷人的占卜之术,文王对之加以损益改造,其用心并不在于把它当作打发寂寞无聊的玩艺儿,而是为日后以周代殷作一种思想理论的准备,因而作《易象》。由此,我们也许可以理解《易纬·乾凿度》所说的“演德者文”了。如此看来,文王演《周易》,并不是沿袭殷人的做法通过卦象的形式来占卜,而是“演德”,并将其看作为“天地之大经”的治国之宝。如果真是这样,自然藏之秘府而不传了。

      照上面的思路,世间所说的《周易》,此乎存在两个版本:一个是今天我们所说的《易经》,另外一个则是密而不传的《易象》。而我们今天看到的仅仅是《易经》,而《易象》好像已经流失了,重见天日。如果《左传》中“文王以圣德,能作《易象》故也”这个理由能够成立,而且《易经》和《易象》不是一个版本,那么,著作权应该归于周文王的,应该是《易象》,而不是《易经》。如果真是这样,《易经》中的六十四卦又是谁推演的呢?

   《左传》中所记载的《易象》是否存在?如果存在,它和我们今天看到的《易经》到底是什么关系?这两个问题已经成了中国思想史上的一桩公案。自古至今,很多学者苦苦思索而不得其解。这里的一个关键环节是:将伏羲的八卦推演成六十四卦的到底是不是文王。对此,历史上有很多相互冲突的传说和推测,以至于无法得出定论。

    有人认为,把伏羲的八卦推演为六十四卦的就是周文王,支撑的史料是《史记》和《汉书》中的记载。太史公在《史记》中有两处记载:第一处是在《报任安书》:“盖文王拘而演《周易》。”第二处是《周本纪》: “西伯即位五十年,其囚羑里,盖益《易》之八卦为六十四卦。” 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顺承了司马迁的这种说法:“文王以诸侯顺命而行道,天人之占可得而效,于是重《易》六爻,作上、下篇。”

  当然,也有人对此表示了怀疑。早在司马迁之前,淮南王刘安在《淮南子·要略》就说:“八卦可以识吉凶,知祸福矣,然而伏羲为之六十四变。”这说明,把八卦推演为六十卦的其实是伏羲本人,而不是文王。后来,东汉的郑玄又提出了神农氏重卦的观点,东晋的孙盛提出了夏禹重卦的观点。这些人虽然在具体观点上存在分歧,但他们一致相信:夏之《连山》、殷之《归藏》都已经是六十四卦的形式了。因此,这个将八卦推演为六十卦的人,应该在夏、商、周三代之前,至少不能晚于三代,但肯定不是周文王。

  如此说来,周文王把八卦推演为六十四卦,确实是值得怀疑的。而我们看《史记》中的两处记载,太史公在前面都用了一个“盖”字,表明他本人对这件事情的真实性也没有十分的把握。正如唐张守节在《史记正义》中所说的:“太史公言‘盖’者,乃疑辞也。”很可能的结果是:“文王拘而演《周易》”仅仅是原来有的传说,司马迁不知其详,做了一个“盖益《易》之八卦为六十四卦”的错误猜测。而班固坐实了此说,可能更是以讹传讹,错上加错了。而且,《汉书·艺文志》说文王“重《易》六爻,作上、下篇。”这里,所谓上、下篇即是上、下经,亦即《易经》的卦、爻辞部分。但《易经》爻辞里记载的某些事情是发生在文王之后的,根本解释不通。于是,后来的马融、陆绩等人为了弥补这一缺陷,认为文王只写成卦辞,而爻辞部分是周公完成的。

   当然,这一切都是推测,我们只能保持者高度的怀疑精神,大胆地假设,小心地求证。如果今天我们看到的《易经》并非周文王所作,那么,“文王拘而演《周易》”的传说又如何解释?如果《易经》真的是文王所作,那么,夏之《连山》、殷之《归藏》中已经出现六十四卦的现象如何解释?《易经》爻辞里记载的某些事情是发生在文王之后又如何解释?这些矛盾,很容易让我们做这样一个假设:还存在另外一个版本的《周易》,就是《易象》。今天我们见到的《易经》是继夏之《连山》、殷之《归藏》之后的六十四卦形式,卦辞和爻辞的内容仍然是用来占卜的,与周文王无关。而著作权归于周文王的应该是《易象》,周文王正是在殷人的占卜之术中发现了“德”,才找到了推翻商朝的法宝的。因此,《易象》作为周朝的治国之宝,一直藏于秘府之中,旁人不得而知。《史记》中记载,周文王在西岐“阴修道德”,才不断壮大,推翻商朝的。而“德”即是“得”,“德”不仅是一种品质和个人修养,而且还是“君人南面之术”。有“德”才有“得”,无“德”即无“得”。否则的话,“修德”何必偷偷摸摸(“阴”)呢?由此可见,《易象》是文王、周公用以教导周贵族如何“王天下”的统治方略,是“君人南面之术”,向来藏之秘府,并不传布于民间,一般人极难见到。当初,周公受封于鲁,因其辅相成王,使世子伯禽代就封于鲁。伯禽就封国时,“备物典策”(《春秋左传·定公四年》),韩宣子所见《易象》很可能是当时周室典藏的副本。而周室所典藏的书籍在骊戎之难已失,所以韩宣子说:“周礼尽在鲁矣!”

   “周礼尽在鲁矣!”可惜的是,鲁国存的这个副本也失传了。至于为什么失传,很可能是因为秦始皇焚书坑儒,把各国的史书都烧掉了,其中就包括这本仅存的《易象》副本。而幸运的是,《易经》作为占卜的书,幸免遇难。

   那么,《易象》一书是否在今天全部遗佚了呢?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说是,是因为《易象》的文本确实失传了,从《左传》得记载以后,后人已经无法知晓。但是,微言大义的思维方式却没有失传。秦始皇虽然把各国的史书都烧了,但为什么没有烧掉文明的传承?原因很简单,中国人的文明何文化已经隐藏在了各种书籍和器物中。医书中有,占卜的书中也有,一旦碰见象文王和周公这样的火眼金睛,这些东西就会别开生面,虎虎生风。而且,我们所说的《易经》和《易象》也不是一点关系没有,因为它们总归都是从殷的占卜之术中来的,只不过是文王对其作了另类的发挥罢了。有学者推测,《易象》的内容可能与今本《周易》的“大象”部分有着内在的联系。杜预就这么认为:“《易象》,上、下经之象辞。”也就是说,《易象》指的就是《易经》中上、下经的象辞部分,即大象。

   现代的饶宗颐先生也持这种观点。他曾经做过一个统计:《周易》六十四卦象辞(大象)中直接提到“德”字的有十四卦,如《坤》象云:“以厚德载物。”《蒙》象云:“以果行育德。”《小畜》象云:“以懿文德”。《否》象云:“以俭德避难。”《豫》象云:“以作乐崇德。”《蛊》象云:“以振民育德。”《大畜》象云:“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坎》象云:“以常德行习教事。”《晋》象云:“以自昭明德。”《蹇》象云:“以反身修德。”《夬》象云:“以施禄及下,居德则忌。”《升》象云:“以顺德积小以高大。”《渐》象云:“以居贤德善俗。”《节》象云:“以制数度议德行。” 至于其他数十卦如《乾》象云:“君子以自强不息。”《屯》象云:“君子以经纶。”《讼》象云:“君子以作事谋始。”《师》象云:“君子以容民畜众。”等等,虽然没有直接提到“德”字,但也无疑在教导“君子”应具备某种德行。

    如此看来,《周易》大象既讲《易》象的,也在于“演德”。如果《周易》真的还有另外一个版本《易象》,很可能和《周易》大象很相近。正如我们上面所说的,《易象》主要在于“演德”。不仅内容上,形式上也是如此。据姜光辉先生考究,今本《周易》大象部分不似《尚书·周书》那样佶屈聱牙,而较通俗易懂,这可能由孔子及其后学在《易象》的传述过程中加以修饰和润色过。今本《周易》大象的结构由卦画、卦象、卦名、卦义所构成,本身即是一完整意义的‘周易’。只是用于‘演德’,不用于筮占而已。”

  据此,我们似乎有理由相信:《易象》作为《周易》的另一个版本是存在的,而且在内容和形式上与与《易经》中的“大象”部分很相似,更为确切地说,大象部分是《易象》的浓缩版。

节选自拙著《读国学用国学——到中华文化的源头寻找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