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老操的情绪很坏。老操在情绪很坏的时候并不像一般人那样怒形于色或者忧心忡忡,至多是收敛起平时对谁都很热情的笑脸,表现出那么一种冷漠的神情。这点我是最清楚不过的。
我不知道那天怎么会突然生出请老操喝酒的心思。我只是想,作为哥们,绝不能让老操压抑得太狠。那就去喝酒,去发牢骚,一醉解千愁嘛!所以,我们决定找一家偏僻一点的餐馆,边吃边喝去说局长副局长的坏话,去说我们如何卖力吃亏不讨好老要看人家脸色的话。我们正在商量着哪家餐馆最合适的时候,没有堤防隔墙有耳,事情马上让人事科的小李窃听到了。所以,最后是三人一行,直奔“野味全”餐馆。我们去时打的“的”。当了两年行政科长的老操天天都要为局长、副局长们安排小车,临到自己出门,非要以步代车不可。小李不好意思只出一张嘴,拦个“的士”抢着付了车费。
“野味全”餐馆其实并不曾有野味,这点大伙儿心里都明白。这年月,连不到一手指粗的鳝鱼儿、刚由蝌蚪变成的小青蛙都被人抢着抓去卖钱,哪里有天天供食客们品味的野鸡、野鸭、野猪、野兔,可在吃的时候大家还真吃出了铳子儿,让人想到戴着狐皮帽子的猎人在原始森林端起猎枪朝猎物放枪的场面。内行的人说,这是卖家做的假象。家养的畜生不也可以放上几枪?不用多说,许多事情大家虽然心里明白,无奈之中也都情愿来凑几分热闹,为的是脸面上光彩,说出来有几分骄傲,就像某位要人说自己曾经同赵忠祥合过影,同倪萍握过手,或者说曾同某位歌星、球星一起吃过饭一样。
我们到“野味全”餐馆的目的不是为了品尝野味,只是想象关在笼子里的野兽回到原始森林一样暴露自己最本质的特征。尤其是老操,我们总是为他不平。要说这水平,能说又能写,为人又诚实,工作一直都是任劳任怨以往,真是德才兼备。可是,奋斗了这么多年,始终就是一个小科长。看看老操,我们还哪有什么积极性可言?都说基层干部存在“天花板现象”,可是谁又能够解决?以往,在想说的时候大家偏偏不说,在不想说的时候偏偏要说,想做的事偏偏不做,不想做的事偏偏要做,整个的是以一个“假我”对待这世上的人和事。都说活得累,我看最根本的累莫过于此。
喝,今天喝它个一醉方休!我提议,因为老操仍是那种一般人看不懂其中深刻内涵的表情,颇似一部晦涩难懂的文学作品,我想老操应该回归到原生态。
不知小李是不是和我心有灵犀一点通,三个大酒杯刚刚见底,就撅起屁股拿起酒瓶,食指压住瓶颈很优雅地给我们斟满第二杯酒,只是那吃相,那食欲似乎放得很开,先还是想喝一口就抬起酒杯敬大家一下,后来就自顾自一口接一口地喝,大块大块的“野味”塞进嘴里,骨头是骨头,肉是肉,骨头放在桌面,肉吞到肚子里。一切都在一眨眼之间进行。我原来根本不知道小李还有这本事,只是想象自己可能达到如何的放浪境地,不曾想在小李面前我深感自己想象力的贫乏。
老操这人好深沉!在第二杯酒喝到一半时,才用浑厚的嗓音嘟哝一句,妈的个×!
我陪着他骂了句:妈的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省得到时候感叹驼背进棺材-—死了都不直(值)。
我的意图是营造出一种粗野的氛围,激发老操的豪情,好让他吐出心中的怨气。
小李脱去了衬衫光着个脊背喝的大汗淋漓,老操脸也红了。开始少有的絮叨,讲早上王局长、刘副局长都要车都怪罪他的事情。
我们都说王局长、刘副局长的坏话。说得老操热血沸腾,大口大口地灌酒。然后,我们捶着桌子大声地斥责:服务员,上菜为什么这么慢?
“野味全”的散酒真好喝。老操边说边喝下一大口。
原装酒我们喝的太多,感觉没劲口,总想着去换换口味,所以大家都想到了这本地小作坊酿的酒。可是照这个喝法,我感觉会出什么事,就提醒道:喝好别喝醉了。
我站起身来,觉得头很重,脚下轻飘飘的。
男人喝醉了酒都喜欢说我没醉。此时的老操和小李都说没事没事,直到四斤酒告罄时三人才罢了休。
从“野味全”出来,三个男人酒后的豪气就发挥得淋漓尽致。这种豪气体现在说话做事已经毫无禁忌,越出格就越畅快。所以,结账时我们敢直勾勾地盯女服务员的脸,还有那鼓鼓的胸脯。可是毕竟不是大醉,还有几分清醒,算是没弄出事来。
可是在那条街上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很糟糕的事。
出门走了几步,老操忽然说,喝了酒真动不得,一动就想撒尿。噢,真憋不住了。
四下张望,看不到一间厕所。
小李说,这儿有个小巷子,我们给你围着,别把自己受罪。就在这儿撒!就在这儿撒!撒尿不看人,看人撒不成。
小李说的真好,活人怎能让尿憋死!对越反击战中,那些同男兵在一起的女兵有时候不就是围成一道人墙,一个接一个地撒尿!我忽然觉得这是一种无奈之中的洒脱。不过,我还是四下张望了一下。我怕有戴着红背章的人上前干涉。
他妈的小李总是在我想到什么的时候就说什么。他说,有个农民到南方某城市的大街上找不到厕所,钻进一条偏僻的小巷就要撒尿,东西刚拿出来捏在手上,一个带红背章的老头冷不防拍了他的肩膀,吼道,你干什么?这儿是撒尿的地方吗?罚十块钱。边说边要撕票。你瞧那农民多机灵!他说,你见着谁撒尿了?老头说,你还狡辩!你这不是撒尿是干什么?那位农民一笑说,老人家,你看看这地上有没有尿?自己的东西,掏出来看看也犯法?
这小李真不凡,喝了这么多酒,还能把话讲得清清楚楚。我可不行,直想呕吐,我和老操都没笑。老操更不行,整个人依偎在我和小李身上,撒了好一会才撒完。
小李要拦“的士”,我说算了吧,又不远,走一会舒坦些,坐在车里闷人,一闷人,都得发作了,不吐得满街都是才怪。
我们三人还是保持搀扶老操撒尿的姿势扶着老操往前走。我忽然觉得这街面上的人有些异样,特别是些大姑娘,见了我们脸就陡地一扭,都像犯了什么病似的。我只记得以前看过一幅漫画,一个男人走在街上,大姑娘、小姑娘见了他都一律抿嘴一笑,这男人想,是不是自己这般惹人喜欢,找了个镜子一照,原来自己的上衣扣子扣错了位。我这时想,是不是我们的面目十分可恶?是不是从前大家没意识到的问题在今天显现了?后来我发现两个男人在路边朝我们指点一番后竟笑得前仰后合。我们只能看人的表情,根本听不清人们说些什么,我察看了自己的扣子,同时也察看了老操和小李的扣子,都没有这种错误,就继续往前走。
擦身而过的人依然是先前那种表现,我又反复地看了自己、老操和小李。最后目光落在老操的裤裆上,天哪,老操裤裆门大敞,里面好象有什么给露出来了……
咱们的操科长,我的铁哥们,在喝过酒之后,在撒完尿之后,已经没有能力管理好自己的裤裆了,慢慢腾腾地走了大半条街……
我立即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这场面若是让熟人看见,若是让局里的赵大姐和肖萍小姐看到那就不得了。
当我把发现的问题告诉老操时,老操打了个激灵,酒已醒了大半,慌慌张张地动作起来,小李则笑得弯下了腰。
小李!我黑着脸喊了他一声。
第二天,老操称病请了一天假,我心里很难过。老操是一个多好的人,在大家的心目中一直都保持着光辉的形象。可是,竟然为了与我们一同放松一下自己,或者说想发发窝藏在心底的牢骚,却完全丢失了形象!那天的事情要是让大家知道了,老操显然应付不了,所以这时我想到了小李。
我去找小李,小李在人事科办公室。我发现小李的时候,小李正在给一屋子人讲昨天的事情。小李眉飞色舞,听的人脖子一伸一缩的,嘴一张一合的。小李的话象投进池子里的石子,人们的笑容象池面的的涟漪……好一个小李,昨天根本就不应该让你去!我真恨不得上前去给小李的嘴巴缝上几针。可是迟了,一切都已经被他那张灵巧的嘴很有程序地讲述殆尽。
我走进屋子,发现昨天都一齐责怪老操又很轻淡地互相拌嘴的王局长和刘副局长处在一种很融洽的气氛中,他们和下属们打成一片,欣赏老操即将面临四面楚歌的痛苦。
可恶的小李讲完最后一句时,我发现四十多岁保养得想当出色的王局长咧开嘴巴,仰着脖子象哮喘病人一样的吼着笑着。王局长,你竟这样笑!局长能这样笑么?你这发自肺腑的丑恶不堪的、原生态的笑,竟是如此丑陋!你是局长,平时作报告、训话、待人接物时怎么从来没见你这样笑过?你还记得你是局长么?你的笑怎么会使我想到呲牙咧嘴的狼?
小李这家伙,你让整个机关沸腾了,你让大家都围着你转,你就满足了吗?
我没法按捺住心中的义愤,待人群刚刚散尽,一把捏住小李的肩膀,把心中所有的责问凝成一句话:小李,你这狗日的,我警告你,要出了什么么你要负全部责任。
这有什么?谁不知道老操长着那玩意?谁不知道你和我还有所有的男人都长着那玩意儿?多大的事呢?露出来就露出来了!麦当娜光屁股进入公共场所你知不知道?外国人搞什么裸体长跑你知不知道?小李不知从哪听来和看到的,说得跟没事一般。
小李怎么在讲?老操的裤裆他看得很真切吗?真是那样的话,老操会不会在乎?老操会象人们刚才谈论的这样想吗?老操会认为这事跟没事一般吗?肯定不会,但愿人们不去捅老操这层伤疤。
人们这几天似乎很兴奋,大家都红光满面笑容可掬,跟过年过节似的。这使我增添了几分担忧,但又无法叫人不显出这副表情。唯一能够劝大家的是别当着老操去讲这种笑话,他好面子,会受不了的。我不知道这话能不能起作用,我好想王局长秘密地作个决定,下个文件别让大家再谈起这事。我想为这事跟王局长私自谈一次话,但看到王局长那笑的模样,觉得去跟王局长说没有用。
老操第二天又托人请了病假,大家见不到老操便问我老操为什么没来,大家问我是因为我跟老操最贴心。他们不知道我为这事正在进行深深地自责。如果我那天不邀老操去喝酒,如果对小李随便扯个谎不让他去,如果不存在一醉解千愁的想法,如果我在酒桌前站起的那一刹那果断地藏起酒瓶或者制止老操喝,如果在老操撒尿时精心一些,再或者如果坐“的”回来的话,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我有一种很奇特的想法,去给每个人拱手作揖地求大家别说。看到大家的神情似乎都不怎么在乎,连我一贯十分尊敬的赵大姐,平时对我们之中的几个男人颇为关心的赵大姐此刻也在若无其事的笑谈,我才发觉我不能那样做,若真那样,恐怕不仅收不到效果,相反会惹得大家说我是神经病,究竟是我脑子出了毛病,杞人忧天,还是人们的思维和良心出现了偏差?
或许老操是真病了,不会在乎这种事的。
我打电话对老操作了询问,老操说有点小毛病,不碍事的,明天就去上班。因为这话我打消了亲自登门看望老操的念头,我怀疑他不是真病了,如果那样,我去他家又能跟他说什么呢?
第三天,老操果然就来上班了,老操开始的确是没事一般。这时,我发现大家挤眉弄眼的,想跟老操说话的样儿是跃跃欲试,我便把老操喊到我的办公室说起闲话,说得老操没一点兴致,直说有事要办。我想,关起门来躲避也不是个办法,无可奈何地放老操出去。
老操一出门,便有人冲他说,操科长,前几天怎么那么不小心?
咱们的操科长最喜欢赶潮流,果真是出尽了风头!
学麦当娜呗!
大家的话语像炒豆子般地炸起来。咱们的老操没想到消息竟传得如此之快。人们欢笑的话如雨点一般一下子就把他打蔫了。他慌不择路,直奔自己的办公室,在门前正遇到少女肖萍,少女肖萍大概是因为已经体验过男人,所以一点也不羞涩地朝老操咯咯直笑。
真想不到肖萍也在明目张胆地笑。你笑谁呀!人家该笑你才是。去年你在办公室和一个将来不知会不会做你老公的男人在干些啥呀,连办公室都不关严。那可是上班时间,人家一推门就尴尬地退了出来。你说你这是什么光彩的事吗?人们的脑筋根本就是出了毛病,他们为啥不笑肖萍呢?
我这时很担心地看着大家的反应。人们三三两两在议论的时候,吴胜荣先生在老操的办公室门前无所事事地走了两趟,很宽厚地笑着。之所以称他为先生,是因为他至今尚没有明确的职务。吴胜荣原是某局副局长,因为有经济问题被革除职务去年调到本局,为一般干部。王局长吩咐他,就在调研科帮帮忙吧!我是调研科科长,看来这人要下狠心治。
老操上了一天班,就又请了病假。这回,老操是真病了。
我去看望了老操,房门关得严严的,目的是我们的谈话不能让老操的老婆知道。这次,我特地踏破铁鞋找了本刊登麦当娜光屁股照片的杂志,我的用心是再明了不过的。我想对老操进行一次解放思想的教育。我对小李的提示进行了多方研究和探索,准备了很多对老操有价值的谈话资料,诸如国外的狂欢节、脱衣舞,阿拉伯一些国家的试婚习俗,甚至连美术学院的人体素描课也当作了辅助材料,总之是尽我之能倾其所有唱独角戏一样地对着老操说了一个多小时,说完了,我等待老操开口,检验我做思想工作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