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朝树荫下


(刊发于《出版人》杂志,“士子悲歌录”专栏文章)


知道蒋捷的人不多,但知道“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很多。

 

南宋时,蒋捷祖辈世代为官,与皇室沾亲带故,幼时在父亲的教诲下发愤苦读,很早便在诗词方面显露才华。他曾因“铜棺山”与“铜官山”一字之别,据理力争,写下《铜官山》诗一首,为宜兴第一高山正名而轰动太湖文坛。宋度宗咸淳十年,蒋捷中进士,成为南宋的最后一科进士,但还没来得及任职,蒙古铁蹄踏入临安,南宋灭亡。

 

太湖流域的常州府、苏州府沦陷,元军首领伯颜常州屠城,一时间血流成河,尸积如山。城里元军占领,乡村无处落脚,百姓只能躲进扁舟中,为了求生,大多随波逐浪,在水面上漫无目的地漂弋。

 

青山依旧,国事全非,昔日流金溢翠的故都临安已是“人散树啼鸦,粉团粘不住,归繁华”。蒋捷只能辗转异乡,生活落魄,饱经风霜忧患。失去了依附的故国,也失去了“深阁帘垂绣”的幸福家庭,变得一无所有。流浪飘零于姑苏一带太湖之滨,离乱颠簸的流亡途中写一曲心歌:“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萧萧,雨又飘飘。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蒋捷书写山河破碎、无处容身的悲哀,却无苦大愁深、壮怀激烈之气,像是流浪在人生独立坐标上的闲吟闲咏。已经被命运打入了十八层地狱,还从容闲散地吟咏“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相当酷啊!

 

自幼学的《易经》此时派上了用场,蒋捷以相士为业,替人算命。他不仅混迹渔樵,隐姓埋名,更浪迹最底层的江湖了。宋代是一个占卜流行、从业人数众多的时代。作为一名相士,蒋捷的宿命论深深印刻在他的词中,对南宋的灭亡,他的悲痛中比其他文人多了几分宿命的淡定。“少年听雨歌楼上”;“壮年听雨客舟中”;“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对人生的悲欢离合是相士式的旁观和沉静,是一种对人生不可逃脱宿命的认定。一切终将归于世界之暗,这一点,他清楚得很:“叹浮云,本是无心,也成苍狗”。

 

南宋是理学发展的高峰,将捷作为南宋末科进士,爱到朱熹、陆九渊的影响。理学家的观物论思想,要求人保持自身的真实性情,观物而不为物所累,观情而不为情所累,心一而能应万物,从而能达到“本真”状态。蒋捷以理学家的观物方法,在活泼清新的意象中透露着自然生机,传达着哲理和感悟,“花外楼,柳下舟。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黄云,湿透木棉裘。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苦中作乐得可以,而且,不是装出来的苦中作乐。

 

不愿意再颠沛流离了,于是,顾不得天寒地冻,以舟代步风雨兼程,好不容易重返故里,但又难以维系生计,只好浪迹无锡雪浪,无功而返。最后选择了宜兴竹山,这里寺僧和善,可容其立足安身,寄居寺庙。附近村民淳朴,山下聚居云阳亭侯蒋姓人氏,乃同祖同宗之人。族人在寺旁建云阳山房供他作教书课徒之所,生活总算有了着落。后来又在芳桥阳山结识了周祖儒,也是宋室遗民,蒋捷为他家撰写家谱。

 

元朝统治渐渐稳固,为笼络人心,开始选用南宋士子,只要选择合作,便可出仕为官。而事实上,南宋遗民中出仕为官的大有人在。随着元朝统治势力逐渐巩固,复国理想成为虚幻,有一些宋代文人开始北游大都,希望得到新朝的青睐。元成宗大德九年五月,蒋捷的朋友举荐他时,蒋捷放弃了出仕富贵的机会,选择了他那高尚的孤独。对于元代出仕为官的遗民们,很多人都有迫不得已的难处,可在日常生活上困顿寒苦的蒋捷,选择了遁隐。

 

那一种嗜肉好斗的草原文化,对南宋知识分子来说,真是一场血与火的浩劫啊。种族歧视和等级制度又将原来的南宋人贬为“南人”,在最下等之列。在这样一种强烈的失序感和文化边缘化命运之下,汉人知识分子发出了抑郁不平和痛心疾首的呼喊。但是,蒋捷沉默着,沉默是金。
 
六百多年以后,同样是敌寇辱国的危难时刻,民国才子胡兰成背负着“汉奸”的千秋骂名撰写了《战难,和亦不易》投降文章,并接受“汪伪”要职。不必介意胡兰成有没有风骨气节,任何一个人,倘若在如雾的醉眼和如花的禅意中,看透了世界“弱肉强食”的真相与幻象,也看懂了“抵抗和坚守”实质上是另一种真相与幻象,他会明白,对人世的恶业,人没有能力惩治,对人世的苦难,人没有能力救治,有能力惩治和救治的只有神与佛。但是,胡兰成的错误在于,在选择放弃“抵抗”之后,他不该跳上另一个政治的前台。因为所有的前台都是不干净的,不管你是为了立自己的生命,还是为了开众人的太平。就像他如此风流缠绵地周旋于几个女人之间并没有错,但他的错误在于不该对包括张爱玲在内的任何一个女人作出承诺。

 

从南宋亡国的那天起,蒋捷就没打算再跳上“前台”,黯淡的后台一定比明亮的前台更安全也更安宁,享受孤独是需要能力的,拥有这种能力的人很少很少,他蒋捷算是一个吧。他既断绝了与朝廷的关系,也断绝了与其他文人的交往,甚至与宋末著名词人周密、王沂孙、张炎等人都失去了联络。他从不记录自己的生平事迹,别人也少有记载,彻底成了一个“隐士”。为生计劳作虽苦,但不必再提心吊胆过日子,“自古达官酣富贵,往往遭人描画。只有青门,种瓜闲客,千载传佳话。

 

半世的红尘已经可以全抛,到底转向的是那清静悠然的村景。“半世踏红尘,到底输他村景。村景,村景。樵斧耕蓑渔艇。”那幅村景,是多少中国知识分子一生的追索啊。那幅幸福村景中,元朝浓密的树荫下,一个贵族诗人在幽黯处浅唱,声音极低,低得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二十年来,无家种竹,犹借竹为名。”蒋捷以“竹山”为号,虽孤苦窘困,但以“竹”为名,表达独立和不俗。他自为地选择了孤独,在流浪江湖的羁旅中,更强化了这种孤独,这种孤独转向心灵,只指向过去,在对过去的寻觅中消解和融化孤独,拒绝与现世政权合作。这就注定了他孤寂飘零、遁隐山林的人生以及《竹山词》中对故人、故园、故国的另一种纠结。

 

元人没有放弃对文人迫害,连南宋乡士也遭羁押。汉人乡士频频遇害,使蒋捷心有余悸。他举家迁徙至武进晋陵。为确保万无一失,安排三个儿子居住在同一乡野但不同村落,并在长子所居的前余买田种竹,了却了“二十年来无家种竹”的遗憾。但不久,因得罪了多名高官而起了风波,为了不连累家人,为了子孙后代的安宁,倔强而又可怜的老人,带着满腹的酸楚第三次出走,又回到了宜兴竹山。

 

人是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生而为人,终难免苦,世界要以其巨大的神秘置你于无知无能的地位,这就是时间的力量,这也是生而为人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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