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歌的脸——洪烛(宋醉发摄影,2010年,北京)【转贴宋醉发_多面主义_诗歌的脸】
忘掉过去在情场上纵横驰骋的经历,为了重新开始一次初恋。这么看来初恋并不仅仅属于童男子或处女?只要你真的能够忘掉技巧。写诗也是如此。我永远把自己正在写的诗当成第一首。
李白是酒,鲁迅是药。鲁迅的药,在中国的坛坛罐罐里熬了数十年,还是那么苦。某些人是皱着眉头喝下去的。这是一位比李时珍重要得多的“老中医”。他的杂文在任何时代,都应该属于民间偏方一类?他死了,对手却依然存在,那就是我们民族躯体里乃至性格中顽固不化的病毒。
屈原所提出的“天问”,在汩罗江上空回荡着,在嘴唇、竹简、纸张之间回荡着。如果什么时候能找到答案的话,诗人就没必要存在了。至少,在高科技的时代,诗人们已日渐孱弱。他们最大的问题就在于提不出任何有价值的问题。而诗人的使命恰恰是为问题而活着,为答案而死去。
在我眼中,马雅可夫斯基是个农民。他不辞劳苦地营造了诗歌的梯田,并且很满意于自己的收成。他那错落有致的诗行总使我满腹狐疑:假如神圣的诗坛可以借助楼梯来攀登,又如何鉴别站在山顶上的是侏儒还是巨人?
因为怕冷,鸟收拢了翅膀。而我,则用写满文字的纸张严严实实包裹住自己。诗人是大地上不会飞的鸟类,可也是有翅膀的——只不过在想象中存在。很早以前,我就学会了在纸上飞行:只需要做一次深呼吸……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杜甫的名句。战争年代,花虽然照样开,可连花香都充满了火药味。更别提被诗人揉皱的稿纸了,它们如同鞭炮爆炸后的碎屑,撒满了一地,无法拾捡。恐怕只有等到和平重新降临的时候,才能充分体现其价值。这是诗人们独享的战利品。
鸟的羽毛,脱离了身体依然会飞。这几乎是出自于本能?它并没有在风中失宠。反而彻底地成为风的附庸。
神话破灭了,才证明它是神话;神话破灭了,就不再是神话……这两种阐述,既自相矛盾,又同时成立。神话对编造者的意义,要远逊于对信徒的意义。然而神话破灭了,信徒就不存在。可见神话是没有意义的——除非它被保护得很好。所有人都在保护一个神话,为了否认自己的愚昧;所有神话也都在保护着信徒们的自尊心。是神话脆弱,还是人类的自尊心更脆弱?
我的视力,被我所看见的东西给挡住了。其实它们仅仅是物质的假相,掩盖着一个根本不可能被看见的世界。所谓的真理,具有无限高的透明度。与人类的肉眼无关。
写作时的分寸感,比原始的爆发力更令人敬畏。因为你必须具有另一种更大的力量,才能加以节制,使自己保持平静。同样,一个人所表现出的理性,也是两种势力在其身上对抗的结果。是相抵之后残留的一部分。可惜,被抵销的那部分,很容易遭到忽略,如同没入涨潮的海水中的台阶。
我属于这样一种人:见到了云彩都想摸一摸。而你可能只对丝绸之类的实物感兴趣。在我身上,连欲望都是虚无的,惟有痉挛的手指会泄露内心的饥渴。
英国作家卡内蒂说:“一个人将通过赞美去辨认他不是什么。”可见你不是什么比你是什么更为重要,具备着几乎无限的可能性。你通常在辨别中坚持。
庄子的一次深呼吸,使蝴蝶诞生。而蝴蝶的消失则是因为哲学家的窒息。
从我的嗓眼里,压抑不住地迸发出一声陌生人的嚎叫。是的,我被他打败了。我算是领教到异端的力量。
对于诗人来说,语言是其所能操纵的最便捷的交通工具。他的思想在现实之外留下旁人无法辨认的车辙。所有对诗歌的阅读都是误读,或误读的一种。伟大的作品能经得起任何误读而绝不露出一丝破绽。或许从来就不存在真正的理解?
他焚毁了早年情人的信件。等于是让火重读了一遍。幸好,火不识字,更不会泄密。而写信人当初绝对预料不到自己为一团未来的火预备了食粮。
我宁愿把散文或小说当作诗来写,也不愿把诗当作散文或小说来写。诗是纯粹的灵魂,可以依附于其他文体而呼吸,但它本身,并不具备对这个世界的肉欲。你不应该往里面掺杂太多形而下的内容,那会使它变得复杂且俗气的。
写作是一次沉淀,让重的更重,轻的更轻——为了看得更清楚……
灵感不是梯子。只是一根垂直的绳索。但它同样可以帮助你从世俗的地洞里爬出来,如果你能够从黑暗中摸索到它的存在……在我眼中,从天而降的星光,正是由无数根类似的绳索(而且它们几乎是透明的)编织而成的。
什么叫做诗?就像什么叫做爱一样神秘。我想,它应该是人与世界相遇所产生的化学反应(属于灵魂的事情),而非物理反应。可惜现在许多诗人的作品都不过是词语的堆砌,展现的仅仅是一具华美的肉体而已。同样的道理:爱是化学反应,而性只是物理反应。
读多了平庸的诗歌之后,病句反而让你看见了另一种美:反传统的美。必须承认,某种情况下,无意识的病句反而比刻意营造的华丽词藻更健康,更富有生机。
当别人都去追求崇高,你反而停留于原地。不,你并没有落伍,因为你追求的是平坦。
从某某的后半生可以看出:诗人并非终身制的,也有退休的时候。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退休后还强迫自己继续写诗……
为了从更小的孔穴逃逸,必须揉碎自己。而写作恰恰可以帮助我做到这一点。我不动声色地把灵魂逐渐转移到别处。
你从谁那儿继承了如此深重的受难意识?即使摊开四肢仰躺在柔软的席梦思上,也会梦见一枚将身体穿透的钉子。
作为一个不擅言辞的人,你很容易为逗号所绊倒;等到爬起来的时候,发觉自己已出现在另一个段落里。
荷马缔造了史诗的传统。而后人的写作,无不是为了尽可能从中挣脱出来。虽然事实证明:这只不过是传统之中一阵又一阵的抽搐。
雄辩的人,首先肯定是不甘于服输的人。为了维护荣誉,甚至不惜抹煞真理与谬误的界限——如同抱起界桩越境的偷渡客。
我舍不得焚毁无用的诗稿,总是将它们完好地收藏在黑暗的抽屉里。就像把劈柴堆满壁炉,却不急于点燃,我依靠想象中的火光取暖。而它们的使命也就得以延长。
诗人的一生是漫长的守望。他守望的并不是什么实体,而是虚无缥渺的灵感。你无法理解一个诗人,就像无法理解一架孤独的雷达——所体会到的焦虑或惊喜。是的,他虽然坐在你的对面,可他的心,时刻在为看不见的远方而运转着……原谅他吧!
饥饿的人在餐桌上总是把筷子伸得尽可能地远,以至袖口都沾满生活的剩菜残羹。说实话,描绘风景的时候,我也经常如此这般地打翻自己的颜料盒。画笔,是我精神上的餐具。
追求完美的人啊,这么看来,你只喜欢假花。因为真花从来就不可能尽善尽美。你不是一位称职的园丁。
那些我想写而写不出的诗,都停留在空气中。而降落于纸上的,却是呆滞的尘埃。
反复修改,一封已经没必要投递的信。就像在不同的时间,写给不同的人。
我正在写诗。我正在歌颂光明。可我的笔却在纸上,投下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阴影。不,它不是阴影,而是另一杆笔,在歌颂着别的东西……
层层推进:为了把事物的根挖掘出来。你最后发现的,却是虚无。虚无不是根,但比根藏得更深。
手不见了,手艺也失传了,只留下一件佚名的艺术品。我远远地观看,猜测着从上空撤走的那双手:它临走时一定忘了把自己的作品,递给谁……于是至今仍摆在空荡荡的大厅里,明知不可能有谁前来认领,却依然在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