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惫的火车,疲惫的民族


        庆幸着运气不错,廖无着匆忙地跳上了北上的火车。

       一路上堵得一塌糊涂,尚未转化为绝望的那最后一丁点儿希望,却梦幻般地给那槽糕透了的堵车画上了一个不能再完美的句号。这不能不让廖无着为免去了一番更糟糕的折腾倍感欣幸。
  可当刚迈出两步就无处下脚的时候,廖无着才意识到,槽糕的才刚刚开始。

       车厢里的堵状可要比来路上壮观多了。如果说路上的堵是一种整齐的壮观,那么这车厢里的堵便是一种奇异的千姿百态的壮观。还有一个不同便是,路上的堵总还是在缓慢而有序地前进着的,这车厢里的堵却是彻底结实的梗塞。惟有那些个有无上勇气与魄力的猛士们,能够以身体为武器在这梗塞中开辟出一条路来。
  勇气与魄力,廖无着觉得他还是有的。可挟着个塞得鼓鼓的包、拉着个块头不小的箱子、舍着身体去跟一群与自己素不相识的男女同胞肉搏,廖无着觉得,还得好好思量则个。

       正思量间,火车就开动了。这便让那先前的欣幸又冒出来了。因了这欣幸的调剂,正处僵着态的思量也便变得轻松自如多了。
  便就在这时,老天便开眼了。廖无着发现一位乘务员正破开那边的堵走向这边的堵。可见面对问题的态度,应该是很影响上天的心情的啊!

       天赐良机,廖无着自然不会错过。便就在乘务员挤过他身体的那一瞬间,他以尽可能的迅捷贴到乘务员身后,收拢背包与箱子,与其融为一体,以免那被破开的堵的随即复合拒于其外。

       就这样,靠着乘务员所向披靡的开路,廖无着乘着那个转瞬即逝的势向前行进。虽仍旧免不了时时刻刻的身体接触,但精神与实在的阻力都已小到应当忽略不计了。此时,他不由感慨:做开创者确实不易啊,跟风的感觉确实不错啊,怪不得多数人都愿意做跟风者呢!
  即便有人开路,廖无着也是很艰难行进了许久,才穿过了那大半个车厢、挤到了自己的座位旁。可当他发现那仅足置臀的座位上已经挤了两个人时,刚归位的心又可怜地落入了深渊。

       赶人起来总归是不太好吧!出于面对这车厢里宏大阵势的无奈,廖无着便只好故作诧异,让目光在手中的车票与此晚按道理似乎该属于他的座位之间往来折返,有些自私地希望那个他暂时还没找到哲学根据的规则能够发挥作用。

       令廖无着欣幸的是,果真有一个人站起来走到一边去了;令他失落的是,就只有这一个人起来走到一边去了。待细细打量了那个颇守规则的人之后,他更为自己的恶劣行径感到羞愧了。

       那人大概五六十岁,有着那个年代接近土地的人典型的瘦小却精干的身躯、枯黄沧桑的面容与神似阿Q的眼神与表情。那个时代太多的苦难,强加给人太多太深的烙印,使得人变得既极其坚韧又很是怯懦。在这可叹又可敬的上代人面前耍小聪明,让廖无着有种莫名的强烈负罪感。
  正胡思乱想间,坐在那里稳若泰山的那人热情地邀他同坐。虽然在心底里,廖无着很是为不知要痛苦地与其挤多久犯愁,但鉴于坐下毕竟可以很大程度上免去来自各方的挤压之苦与勇猛的穿行者们所造成的折腾,他也便就虽当感激、心却郁郁地坐下了。
  看那人衣着得体、面色从容,廖无着便推断,这人涵养应当不错吧,视界应当也会比较开阔吧。

        毕竟涵养好的人视界便容易开阔,视界开阔了也才能真正从容得起来。这点,几乎是毋庸置疑的吧。想是已对这世间的规则有了清晰的界定,搞清楚了其公平与不公平的所在,也便能在规则的约束力面前这般从容淡定,而不像那老人一样在或对或错的规则面前都会局促不安。想来这便是教育的功劳吧!愈清晰与开化的头脑便愈能摆脱世俗固有观念的制约,从而愈能使人远离矛盾与烦恼而保持从容与淡定。

       只是教育往往很难给予世俗的规则充分清晰的界定,且又往往会在实施的过程中有意或无意地树立一些新的往往无谓的规则与潜规则。这样,受过教育的人就也很难真正远离烦恼、脱离苦海了。做到从容淡定就很不易,要做到真正无著无羁而入圣境则更是愈加难了。
  正想着呢,那人与他搭讪,廖无着也便不能不应承着。三言两语间,那人的底细便全漏了。言辞游离而不中的,涵养与视界无从谈起,眼中的机巧之色也显露无遗。很快廖无着便以两个字以内的回答方式结束了攀谈,进入了闭目养神态。

       道家说耳、目、口为与精、气、神内三宝对应的外三宝,诚不欺人啊!耳藏精,观之可知人之强健羸弱;目藏神,观之可知人之禀性心志;口藏气,观之可知人之气度胸襟。是故观眼可知心,听言可知人,一个眼神与一句言语便可知一人。只要观察者心神明净,任何的机巧与伪装都是徒然。毕竟这是生命体内在的机理所决定的。
  挤着坐其实并不比站着好太多的。一双腿脚被定格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动一动都需要几个人配合。几番努力后,廖无着终于算是安插好了腿脚。可很快就感觉到不适了。但动一下要大费周章,他也不太好意思,便就撑着。雪上加霜的是那些不时奋勇穿行的猛士们。像顽皮的小孩趟行在一道狭窄沟渠一样,一个个猛士的英勇拼搏在这狭窄人堆中激起一层又一层的波澜,让挤在行道边的他不得不像一段枯木般随波摇摆,

       就这么样,他吃力地坚持着闭目养神。
  当时间的河流艰难地流淌了好一段后,夜已深,嘈杂渐消,疲惫袭上了一个个人的面庞,车厢里的空气也变得越来越污浊,以至于让人觉到呼吸是一种很大的负担了。有大魄力与强忍耐力的人,开始痛苦地休息。情势不允许或受不住那煎熬的,便继续撑着。廖无着自觉自己的忍耐力应当算是相当不错的,但也无意于在这样一种情境中糟蹋睡眠这么一桩美好的事物。

       此时,腿脚被死死拘禁所造成的不适,已演化成一种沉重僵滞的痛苦了。据说长时间如此,会产生所谓的深静脉血栓,重则取人性命的。廖无着自觉身体还行,这个还是不须担心什么的。但如此多的人都挺得住,就让他颇多感慨了。

       想来,中华民族的子孙本就有着极强的忍耐力,辛苦不易的劳作更是极大提升了这些尚未有资本坐高等列车的人们的身体机能。这种人们尚不多知的病,自是不易发生在,在苦与难中摸爬滚打出来的中国底层人的身上吧。也许,这也可以算是上天的一种公平吧!

       此时,若能开窗透透气,那可就实在是阿弥陀佛了。廖无着无奈地想。不过,这又是需要极大的魄力的。这魄力,廖无着仍然不觉惭愧地觉得他有。可他也实在不愿,冒众人之大不韪,去做这苦撑者快而睡者怨的事。

       此时若是能盘腿打坐,可就实在是人生一大美事了。廖无着不禁又想。可在这早已浓重得似乎要凝固起来的空气里,再添加些自己的贡献,廖无着也实在不忍。更何况,在这小半个座位上,佛祖恐怕也很难盘得起来。无奈之下,廖无着也只有以胡思乱想将注意力从那难以忍受的煎熬转移开了。
  人总是在吃苦头的时候,才能深切体会到常时所做之事的乐趣与滋味。就像病了,才恍觉健康是一种莫大的福分;失去了,才懂得再平凡的拥有也是上天的一种莫大恩赐。

       廖无着虽自以为早已能自觉地时时细味生之实在与愉悦,可也时常难免于此种状况。平日里打坐偶尔会偷懒,此时则是求之而不可得了。

       可见,庄子所言“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实在是大智慧。就像善因为有恶,才被人们发现、记得与称道;幸福因为苦难的存在,才会被人们向往、希冀与寻求。因而,没有尝过苦难之滋味的人,也便很难真正品得出幸福的真味的。如此看来,人生便就是沐着苦难去领受幸福的一个过程。

       又由于人是善忘的,忘了苦难,便没了幸福,彷徨失措之后也便要再经受苦难。人生也便在如此的往复中前行。这样的话,佛家的“有无俱遣,不落两边”、儒家的中庸之道,想来便真是助人脱离苦海、长葆福乐的光明大道了。只是这福是平静安宁而非富贵荣华,这乐是恬愉淡适而非世俗欢喜。毕竟暴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淡方能久,久是的只能淡的啊!
  望着眼前吃力地呼吸着浑浊、疲惫地缓解着疲惫的同行者们,廖无着莫名地思量起了,人生列车上一同前行的千千万万的人们;想起了,佛祖佛法中之悲悯与耶稣仁慈与爱中之哀苦。

       人一旦登上了生命的列车,便无可选择地要经历那或长或短、或幸或不幸的一段。其间难免有苦难,或多或少总也会有些幸福。因了人的某些本能与天性中的弱点,也便又总是在苦难与幸福间折返拉锯,很难真正保有幸福而远离苦难。这大概便是叔本华、纪伯伦这些哲人悲观的原因吧!

       可幸而,人并非就只能这般疲惫地承受苦难而无能为力。只要以哲智与理性或改造、或弥灭人性中的那些个弱点,使心灵回复天然的纯净、获得可鉴照世间万事万律的澄明,灵魂便可恒久地持守安宁,心神便能达到自如自在的通明之境。如此,人生旅途也便只是以求索与修为净化本心、恬淡安然地领受生命之馈赠的一个愉快的过程了。

       细想想,伟大的圣者们皆是如此说的。老子导人返朴归真而得自然逍遥,佛陀导人明心见性而得无欲无妄,孔子导人持守中正而得从心所欲,耶稣导人忏悔自省而得爱与仁慈,穆罕默德导人虔诚专一而得实在安宁。无私无欲、无相无著自然而然无苦无难;中正无偏、忏悔自省、虔诚专一则苦难不再是苦难,而只是对生命精华的淘炼,久而久之便可从心所欲而不逾矩,从而远离苦难。圣者们着实用心良苦啊!
  火车仍在前行,不算轻快,也不至于让人觉出它的老迈与疲惫。然而看着疲惫中疲惫地增加着疲惫的同行者们,廖无着无端觉得这火车很疲惫。他想,也许这火车可以不这么疲惫的吧。

       虽说眼下存在的便是时势的一种必然,但短时间内改变些或改善些,似乎也并非不可为。就比如在这般拥挤狭小的空间里,有个盘腿打坐、回归心灵的宁静与精神的逸乐而远离身心的疲惫的余地,似乎就是一个虽乐取者不多却着实不错的选择吧。
  无论如何,让如此多的人的生命中,有这样充斥着煎熬与疲惫的片段,多少算得上有点残忍与不公吧。即便承受疲惫与痛苦确是一种磨练,但对一个人,乃至一个民族,疲惫终归是不好的吧!廖无着默默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