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书有道。有值观之书,有不值观之书;有当先观之书,有当后观之书;有当常观细观不辍之书,有偶尔一观即可之书。凡此种种,不可胜言。
故而,世间之书虽浩如烟海,当观、值观之精粹并不为多,堪常观细观不辍之不世经典更是寥寥可数。只不过,人的认知能力有个提升的过程,博览简易驳杂之后,才能渐而堪究精粹,久味精粹之后方有望得经典之真义。
故观书之道如修行之道,同登山之理,下阔上窄,愈上愈窄,愈上愈难,于难行处,四下漫走,博涉多观,往往便可能适己之径。山下山腰多观,方有望见适己的登顶之径;四方八处多行,方有望获涉险跃阻之能。
除却消遣、娱心与见闻之外,观书之目的,大致可分为修心、明智两类。
明智之书易择,中肯精到者即是。择其优者,循序、用心而观便是,无可赘言之处。
修心之书却难辨,以有形局限之文字言无形博大之心,自然缤纷错杂、千言千态。不过,言虽可异,理却当一,秉此理以审之,高下可知。
古语有言,心者乃生之本、神之变也,心为形之主而神为心之宅。神居于心而总摄意志魂魄,意志生于六欲而魂魄源于七情,七情六欲根源于四肢百骸、经络气脉。故修心之理,总不外于淬炼四肢百骸与疏通经络气脉、调制七情六欲以及淬炼意志魂魄、明心强神。此为修心不易之理也。其法可异,但合于自然法则,便当有一定之理,斟酌参照于修行,高下则明。
修心之书,因所涉玄妙,往往便会富于哲性。因而,其实修心之学,便差不多便哲学重合,综观古今,大致可分其为三系:西方一系,关注于规则逻辑,于修心之初可有明晰简捷之功;印度一系,精究于心思神念,于修心之探索尤为厚重悠远,修心之中可为优渥之资、臂膀之助;中国一系,擅长于宏观大势,可得修心之总纲,可定长久之趋向。
与中国哲学以概括与整体为出发点、印度哲学以体验与心神为着眼点不同,西方哲学的重心是逻辑与个体,因而对简易些的问题可以弄得条分缕析,对那些玄奥、甚至不能强用逻辑的问题就变得吃力、甚至无能为力了。
西方哲学发端于希腊哲学,泰勒斯、毕达哥拉斯(其思想的本旨近于古印度的数论派)、赫拉克里特(其思想神似于老子)、苏格拉底(其地位近于孔子)、德谟克里特(其地位可比墨子,思想超卓,直透千古)、第欧根尼(其思想有庄子之风),虽都各有建树,但都只是思想大概地传了下来,并无经典传世。直到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师徒出现,西方哲学的构建才算建立。
之后哲学被宗教驱逐,直到文艺复兴后,黑格尔、尼采、康德、海德格尔等人的出现,西方哲学才得到进一步的发展。
到了马克思、弗洛伊德、萨特、罗素等人,很多问题便在各人那里得到了些不错的解决。马克思剖析了资本,弗洛伊德探究了精神,萨特解析了人心,罗素则已有些集大成者的气象。
因为西方哲学的着眼点在逻辑与法则,关注的又是个体,所以对已取得的世界认识有很大依赖。这也就决定了,除了关于心性、灵魂、精神这类玄妙的问题,西方哲学是随着文明对这个世界认识的进步而逐步完善的。因此,对西方某些哲学家的奇思妙想大可不去理会,把握清楚整体的脉络后,虚心向近代的那些大家讨教就可以了。
在西方哲学一脉中,尼采是个特例,却也是个典型的代表。作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天才,自然也便难免有,天才常有的,某些似乎可以算作缺点的东西。言语似乎有些太过张狂,论断似乎有武断之嫌等等。不过,若设身考虑到,其所言也只是针对那个特定的时代而已,就会发现那张狂与武断已少很多了。
其所提出的超人哲学的精神,其实是每一种达到成熟层级的哲学所共同具有的。那便是一种积极的迎接挑战、面对苦难、迎战生命过程中会出现的艰险的自强不息,那便是以苦磨淬炼自我、提升自我的顽强与坚韧,那便是对灾磨的无畏与对心神强大的不懈寻求。
之所以被很多人误解,与其叙述的方式有关,也与人们先入为主的思维有关。
如其所说:
我以我的爱与希望请求你:千万不要舍弃你灵魂中的英雄!并且使你的最高希望永远保持神圣。
人和树原本是一样的,他越是想朝光明的高处挺升,他的根就愈会深入黑暗的地底——深入恶中。
凡是感官所觉知与精神所领悟的一切,本身没有任何目的。只不过感觉与精神会使你相信它们乃是万物的目的——他们竟是如此的虚荣。
禁欲是什么?禁欲不是很傻吗?然而,是那愚行要来迁就我们,而不是我们去迁就它。我们把住所和心都给了这个客人,现在我们住在一起——就随它住多久吧!
我钟爱那珍惜自己道德的人,因为道德是自我完成的意志与一枝憧憬的箭。
我钟爱那因心灵过于丰实而忘己,且与万物合一的人。如是,万物乃成为他的归宿。
我钟爱那精神与心灵两皆自由的人。如是,他的头只不过是其心之内腑,而他的心则促使他完成自我。
不要再将头埋在虚无飘渺的沙堆里;反之,还是逍遥自在地顶着那个赋予大地意义的现实之头吧!
至于印度哲学,几乎可以直接叫做修心之学。《吠陀经》,与中国《易经》同等的经典,印度文明的发端与本源,其核心《薄伽梵歌》几乎就是修心的精要与纲领。
古印度六派中的瑜伽派的本旨,根本就是只是“修心”二字。《瑜伽经》中所言,虽还不是那么成熟,但于修心的认识已经很让人叹服了。
待到佛陀博采诸家之长,开佛家一脉,整个印度文明都与这修心之学息息相关了。《金刚经》为诸经之母,道明修心的方向;《心经》为三藏之主旨,明言修心之纲领。《圆觉经》、《华严经》、《法华经》等等,为佛陀随性因缘而说,禀心而观,随需而取舍即可。毕竟法尚如渡江之筏,至岸即当舍,何况参法之书?
近世印度出了三圣,个个了不起,圣雄甘地的人格魅力让人叹服,圣诗泰戈尔则达到了诗的至境——完全的朴实与纯挚,剩下的圣哲室利·阿罗频多则以大全瑜珈指引了世人生命的实在与方向。室利·阿罗频多对欲、情、意志、信念、神我诸般进行了深入的剖析,将印度文明中的修心之学融为一体,其对修心之人的助益,近世的大家怕是很难比得了的,其所为之伟大也许尚待后人之发现吧。
中国哲学根源于以概括总结获得规律性的认识,着重整体性看待事物、以大视界反回去验证规律。因而,当其达到成熟后,便有着无所不在的亲和性。
因而,所谓“易道广大,无所不包”,其实也只是说了句大实话而已。易道,即阴阳变易之道,也便是中国哲学的根本内核。因为中国哲学根源于概括、着重于整体的特性,越古老、越朴实的经典,越是博大、越是玄妙。因而,探究起来,反倒是应该逐渐向上追溯。
作为中国哲学与实用的契合点,哲学体系的最底端,成熟于明清时期的立身处事哲学是中国哲学通俗化与实用化的表现,也是中国哲学的重心与基础。因而,立身处事哲学可以算作中国哲学金字塔的塔基。
人生在世,要做的不过两件事——做人、做事。人一生都在学习的,也不过是为人与处事。明为人则事易处,善处事则事易成。而当下人们所扰心费神的所谓知识,很多时候仍只不过是末节,可却占了本该属于律与理的主位。
论起哲学,还有西方哲学、印度哲学与中国哲学并驾齐驱;可说到为人处事之学,中华文化的厚重与精到就非他者可比。到现代那所谓的成功学兴起,已是晚了才数百年。
明清时期,儒道禅三家思想已得混融,为人处事之学也达到成熟。虽则自然已落于下乘,然作为为人处事之启蒙,已然足矣!
其中的代表,便是被好学的日本人成为立身三经的《菜根谭》、《小窗幽记》与《围炉夜话》。另有《朱子家训》、《格言联璧》、《幽梦影》等等。其言有别而其意近,其旨则大抵相同。
其说大抵如此。
为人当心地光明,慈善盈心,淡以应物,谨以行事,去贪嗔痴,修仁义礼智信,持中守德,自强不息。
处事先要做好人,之后自然而然、随性而为便罢。只严律己而宽待人,与人不争,恒持谦恭,防微杜渐,遇事则当机立断,尽心谋事而不强求其成,常从容而恒随缘。只以德待人,以道处事而矣。
凡此种种,其中之味品嚼得尽,则心正而可清净,事明而易有成。然后究味圣者之言,大德之器可成。
往上追溯,便是成熟于宋明时期的程朱理学与陆王心学了。其是中国哲学发展到成熟期的产物。成熟则成熟矣,不过,对以明究天道、臻至圆成为终极目的中国哲学来说,却已入下乘。
程朱理学作为中国哲学发展的完备阶段,哲学上成熟的同时,也自然在灵性与亲和力上衰减。作为哲学,当究;与修心之人,则裨益不甚大。知其体系而取其精粹可矣!然而,这不妨碍程颐《易传》与朱熹《周易本义》成为释《易》力作。
陆王心学则直指人心,以格万事万物致良知以明心见性。虽有外儒内禅之嫌,却可谓得孔老夫子真意。与修心之路尚不知着落者可以究之。然毕竟其作为之方不详,更谈不上大全,尚不足在孔夫子脚下再撑起一座高峰。故一观可矣!
汉唐时期,佛学不断发展,渐渐与道学、儒学并驾,五祖慧能更是开禅宗一脉,使中华文明儒、道、禅三家并驾齐驱、互为补益的局面最终形成。
《坛经》直指人心,推重明悟,可以说确实得了佛陀本旨,因而也算是一部经典。至于禅门里的偈语、话头,玩味起来,于修心亦会有所助益。
再往上追溯的话,魏晋玄学也值得说一下。不过,总的来说,也只是对《易经》与老庄的注解,虽有精到之处,却无独创之说,以资参考的话还行,多的就没的说了。
最后,便是先秦那诸子百家争鸣的时代了。
《易经》滋养下的诸子百家中,自是以儒道两家成就最高,也最有影响。孔老夫子为《易经》所注的十翼与老子的《道德经》分别为儒道两家思想的根源。《十翼》在释《易》的过程中表露的是中正之道,《道德经》里阐释的则是自然之道。儒道之外,《墨子》、《韩非子》、《孙子兵法》、《鬼谷子》作为墨家、法家、兵家、纵横家的代表作,自是皆有其深刻的内涵。《墨子》明于情与理,《韩非子》究于法与度,《孙子》精于形与势,《鬼谷子》妙于揣度与捭阖。其他诸子,各有所得,以多不切合于当时之实用,流传不甚广。名家之说,虽有先见之处,然终未成体系,也不切于当时时势之用,多耽于文字之戏,不比严谨之逻辑学。至于《吕氏春秋》,杂陈治乱之理,旨在资用,算不得一家,仅是取各家之可用而已。
孔子删编六经,而后有儒家,《诗》、《书》、《礼》、《乐》用以教化,作《春秋》以彰盛衰消长之道,注《易》以阐阴阳变易之理,后又有《论语》传世,颇蕴真灼之理。
孔子曾言,后世于己之褒贬皆在《春秋》。这自是未考虑、也不可能考虑其死后方传世的《论语》。明《春秋》可见微知著,思《论语》则微言大义,可其实真正展现其思想之博大的,却还是其为《易》所作的十翼。毕竟孔子晚年而好《易》以至于韦编三绝啊!
孟子、荀子皆可谓得其真传。只不过,《孟子》是用明净的本心去解读,《荀子》则是从人性的原态去理解。
老子的《道德经》与庄子的《南华经》,列为人类文明的瑰宝都不为过。只不过,《道德经》,需要人把薄读厚,从那五千言中读出世间万事万物之理;《南华经》,需要把厚读薄,从漫漫几十万言中读出那恒久不易的大道。由厚而薄难,由薄而厚更难。故而,要真正读出《老子》的深邃博大,必得先读出《庄子》的万言不离其宗。
虽然《易经》之十翼饱含孔子之心血,《易经》却不属儒家,而应当说是诸子思想之源,数千年来对《易经》的研究更是构成了中华文明之主脉。即便是横空出世的道家祖师老子的思想,很明显也是深得其滋养。
相传伏羲画八卦,文王演卦而作卦辞,周公作爻辞。后孔子作十翼,易经始成。王弼扫象而精阐义理;来知德深山苦研,推象而及理,《易》之精奥始显。后世有力者莫不研《易》,以之安身立命,以之济世利人。
探《易》之理,必待识博见广而明德见道之后,方易有得。故自古有言,少不学易。识见不足,难明其奥也。昔孔子晚年而好《易》,非始好也,始能好也。
初研《易》,以李光地兼采诸家的《周易折中》与王夫之简明成熟的船山易入手为好。《周易折中》择点诸家之说,中肯精到;王夫之为明清时易学之集大成者,其开宗之船山易象理互究,深入浅出,言论应当算是甚为明晰,故而易于入手。
待明易理而知象数后,再参详王弼、来知德诸家之论,以求融通。
渐而,便当返本归源,究于十翼,归于卦、爻,终以明于八卦、阴阳,得其机奥。
中国哲学融通了儒、道、禅三家,其实一直都还主要是以道家为核,以儒家为表,以禅佛一家为佐济的。
道家长在道理之圆成,儒家长在济世之功用,佛家长在心性之修行。因而可以说佛学是当仁不让的修心之匙。
佛学始于佛陀与其众弟子,大约汉时传入我国,流传于魏晋,兴盛与隋唐。
佛典浩繁,修心之人但取其根茎,而弃其枝蔓可矣。
《金刚经》为诸经之母,若可得其真意,便不须多究矣!若有所须,因须而择可矣!
佛家之理,便在籍清静持戒以入定境,凭定以明心见性而生圆融之大慧。戒贪嗔痴,断除诸般烦恼,以使六根清静,定境中扫涤身心之秽垢,使心通明而真性显,扫相灭执而生通达无羁之大觉大慧,终至心明如镜、智慧圆融、有无俱遣、不落两边的觉悟境界。
总而言之,就是不着于境,不着于情,不着于理,不着于法,不着于一切,使心如明镜,不为境情理法诸般所扰,安然平和行于世间,免于烦扰而助济于苍生。
此为佛陀,汲印度诸家之精华,觅得的一条修心之路,实人人可行之,也人人当行之。不必出家,只须心静;不须断绝七情六欲,只在身心清静,淡然随缘。久久而往,自然明佛陀之苦心,而渐趋向于寡欲清心、去妄守中,以得心魂之安宁,以得自性之解脱。
儒家之学,经董仲舒改造之后,虽成独尊之势,却已失其本真,仅只为封建帝王之工具而已。故大可聊以观之。
四书五经依于真意而观,方可见孔孟之本旨。而儒家之本旨在于《易》之十翼。
中正二字,道尽阴阳之理。持中守正,则任阴阳消长,无衰灭之虞,无邪妄之患。以自强不息而守中,则天道长佑;怀厚德载物以守正,则邪妄不侵。处中正之位,道佑之,物佐之,则己安而功成。中正,或者说中庸、中道,便是持守两极之间,不偏不倚、无过无不及。如此,则损有余以不足之天道不伤而长佑,己安而事可成。儒家所谓“独善其身”,便是究明此道而后守之;所谓“兼济天下”,便是守此道而后推之于天下。
道家,归根到底,其实便是生于《道德经》之五千言。然圣人皆尚不言之教,讲求万般自然,又遑论立束人之宗教。后世之人尊之而实有所辱之,殊不知美之之时而实有所污之。《道德经》仅五千言,当与《易》颇有渊源,然其博大厚重却几可与《易》并驾,实令人叹为观止!
其理实一,只是论天道之法不同而已。《易》以阴阳推衍,《道德经》以微言大义,理同法不同而已。今世人或误解之,或燕雀之眼析之,甚或贬之以“小农”,圣人当不怨之,然当必惜之。
《南华经》可视为《道德经》之阐释,其中之理义亦足使人叹绝。二者相参而究,或可窥其要旨。
道为万化之本源,道和合而化生元气,元气离析而化生阴阳二气,阴阳二气相交而化生冲和之气,三气和合则化生万物。
道为万化之实质,此质之性,即为万化之律。合此律者谓合道,人之合道者谓有德,此之谓道德。故背德即背道,背道自然受律之惩,此之谓道佑有德。
道只自然,作而弗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似无为而实无不为;人法道,便当秉道而为,因其自然,不妄施为,只秉道而往,为则必有功。
道不争、处下、守柔、清净、无私;人法道,则当不妄求、谦恭、慈善、清净、去私。
凡此种种,皆天地之至理,值终生参悟以明之,而后守之。。
常思常得,受用不尽。以此,可以安身,可以养命,可以明理,可以行事。
天下之理虽杂,至理必一;所言虽杂,其旨必一。因而,守中道、顺自然,于诸家之言随需而取,谨心修持,以至于心神澄明、性灵圆成,而后随缘安然助济于世,许便为中国哲学之旨。秉此旨以观万法,以历万事,或便可渐明至理。
在中国,这便叫作三教混融,印度圣哲室利·阿罗频多则称之为大全瑜珈
三教本是一理同源,皆在去外扰复本心而达心性圆融、合于中道,且互有补益也。如此,融三教之方,持守清静,去贪嗔痴,修仁义礼智信,进而扫相灭执、返本归真,便为修心大道也。
室利·阿罗频多所言大全瑜珈,则是以万事为砥砺,融瑜珈诸派之方、乃至世事诸般之磨练以修行,实与三教之混融有异曲同工之妙。早先之佛陀,其实便也是大全瑜珈的修习者,自然也是集大成者。三教混融再与大全瑜珈互补有无,则漫漫修行之路或便有路可循、有法可依矣。
不过,静心思量的话,便就随取何用之方,博涉可见之法,以自身遭际之诸事为砥砺,摸索而行便是了。毕竟,心路漫漫而可随处踩下,前人之得仅可借鉴,最适合自己的路还须自己一步步踏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