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N座城市(十九)
沈东子
四十六、南昌。
南昌被称为英雄城,当然是为了纪念1927年的那场共产党武装起义。城里有个纪念馆,是当年起义的指挥总部,一座还算洋气的西式旅馆。我第一次去南昌进去看过,那时还是少年,有英雄主义情结,后来就不再去了,宁可去旁边的滕王阁,不过那阁是新修的,传说中“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景致已成昨日记忆。人在反抗政权压迫时总是可爱的,一旦自己掌握政权就不那么可爱了,有时甚至比原来的执政者还更可恶呢,这时我们的同情会转给新的反抗者。其实南昌还是有地方可去的,比如去鄱阳湖看鸟,去青云谱看八大山人故居等,如果觉得仍不过瘾,还可以坐车直接上庐山,也就三四个小时路程。
八大山人就是朱耷,朱元璋的后裔,本来皇帝后裔多,通常都没什么出息,但这朱耷是个例外,在中国画史上是个有地位的画家。小时候听大人说,朱耷画画署名时,喜欢把“八大山人”四个字,写得既像“哭之”,又像“笑之”,表现了他对前朝的伤怀,这种解释是否有后人的附会,不得而知,不过他的画和书法确实还是不错的,毕竟是皇族出身,布局简洁,意境高远,显示出孤傲的自我。他画的鱼总是翻白眼的,以示对清廷不屑,一副明亡我不亡的派头,山水则配着枯藤老树,满目秋凉。满人以区区几十万人灭了大明,汉人总是不服,可又打不过,只好用曲折的方式表示反抗,想想也蛮无奈的。不过艺术归艺术,与政治无涉才好。青云谱在南昌南郊,面前有一大片水,朱耷当年由道观乘舟进城要走半天,现在乘旅游公交车,半小时就到了。
一个省会是不是有感召力,能不能让全省各地城邑心悦诚服,文化是第一要素。从这层意义上说,南宁、石家庄都不够分量。南昌还好,隋唐起就设郡了,物产也算富庶,但是影响力似乎不见放大,据说萍乡一带这些年有脱赣入湘的要求。1936年三一八惨案中的刘和珍,是南昌人。当三个南方女子,“从容地转辗于文明人所发明的枪弹的攒射中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呵!”自从鲁迅写下了《纪念刘和珍君》一文,剪短发,身穿灰布衫的北京女学生,就成了中国近代史上的天使。只可惜南昌人似乎并不记得,这座城市曾养育过这样一个天使。
四十七、武昌。
武汉是我17岁出门流浪到达的第一个大城市。我是从长沙过来的,立马想到毛泽东的诗句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穿件破背心坐在长江边濯足,好豪迈。那个时代的人都喜欢豪迈。这城市确实够大,分成三大块,我在其中的两块上睡过露天觉,一是武昌长江大桥下,那里离黄鹤楼遗址不远,那时黄鹤楼还没重修,一次上了蛇山,只看见一片荒草,有人在荒草里撒尿,忽然伤感起来,或者假装伤感起来,写了一首破诗,年少都这样。如今诗记不得了,伤感也记不得,没吃过武昌鱼,只记得彻夜咬人的武昌蚊。二是汉口码头,在汉口时晚上摸进货运码头,上了一条运货的驳船,睡到凌晨那船忽然动起来,赶紧下了船,才没被拉到陕西。薄雾中那船逆汉江而去了。也正因为这个城市太大,我情愿把武昌和汉口分开说。
后来跟一帮朋友再度到武昌,我特意走到大桥下东张西望,朋友问找什么,我说找我的豪迈足迹呀,当年我在这睡过觉。大家哈哈大笑,以为我好幽默,其实我说的是实话。武昌首义太有名了,而且距现在也不远,走在街上到处都有痕迹,好象武昌的历史是从1911年才开始的,我见过的就有首义路,彭刘杨路,起义门,军政府旧址,跑马场等,明年首义100周年庆,武昌该热闹了。还有一次走进武汉大学,想看看传说中的樱花大道,结果走一下午也没见到,转到东湖了,问这里是什么地方?答水利电力学院。那片地方四通八达的,我至今辨不清方向,但是记得有个行吟阁,是纪念屈原的。
还想说一件往事。那时往重庆去的客轮叫东方红几号几号,我在其中一艘东方红上,认识了一个面容俏丽的武昌妹子。说认识,只是陪她值了一个夜班罢了,我十七八岁,正是精力旺盛无处排遣的年纪,她二十多,在船上做乘务员。我和她在船上说笑了整个晚上,从西陵峡笑到巫峡,又笑到瞿塘峡,可开心了,到重庆还依依不舍,她给了我武昌的地址。那时没电邮,也没手机,连座机也只有很大很大的干部家里才有,我们小小老百姓只能写信。于是我开始连连写信,写出连绵的缠绵的信,通信了好几个月,终于有一天她在信里说,这样写下去也不是办法呀,我们还是不写了吧?我说好吧,第一封是我写的,最后一封也由我来写吧,男人嘛要懂得善始善终。交往无果,锻炼了写作哈,我这样安慰自己。其实那不是我们的最后一次通信,几年后我意外收到一封武昌来信,是她写的,说她结婚了。
四十八、汉口。
武汉人说武汉两个字时,把汉字拉得特别长,老让想起喊号子的纤夫。武昌虽然号称武,还是比较文气的,大学基本都在那边,而汉口号称汉,却是当年洋人麇集所在,临江一带的建筑比较洋气,哥特式、洛可可式、巴罗可式,什么风格都有。武和汉,要想分出高下还真不容易。感觉汉口比武昌热闹,更有码头气,帝国主义分子留下的租界也都在汉口。通常来说帝国主义分子看上的地方,都是适合做买卖的,资本主义的本质是资本,看中的是通商,有租界的地方必定有码头。汉口的兴盛有西方资本入驻的因素,也与晚清张之洞的新政分不开,正是张氏倡导的洋务运动,使汉口在内陆城市中一枝独秀,成为近代通衢大都。
有次去汉口看望生意场上的一个朋友,朋友在信中告诉我,去他家在六渡桥下公交车,然后朝北走多远,左拐走多远,右拐再左拐走多远等等,看见一个门洞,进去第二家就是了。当时我是和几个小兄弟一起去的,下了车他们跟随我走,期间没问过一个路人,走进一个门洞,敲开第二户人家,问老某在家么?里面一个妇人答,他出去买包烟,马上就回来。小兄弟们一致认定我以前来过,否则怎么可能找到这里?我也承认无法解释,只能说冥冥中有神力指引。这算是我经历过的一件奇事吧。
另一次去汉口开会是八月盛夏,住在长江边的一家酒店。入夜后酒店四周聚集了好多老百姓,是被里面散出的冷气吸引的,坐在门窗边纳凉。我转到江汉路一带的巷子里,那景象真叫大开眼界,巷子里摆满了竹席,竹榻,上面躺着无数光溜溜的身体,手上还挥着扇子,男人不用说了,只有一片内裤,女人也差不多,大姑娘小媳妇穿小背心小裤衩,光着大腿也一样横着,放眼望去全是白花花的肉。我小心从肉堆的缝隙中穿过,也没谁搭理我,好象满街都是自家亲戚,谁在乎谁呀,那分满不在乎的人情味,还真感动了形单影只的我,再加上弥漫的酷暑,我的心当时热乎乎的,真想一屁股坐下来,管他酒店多凉快,先跟大伙儿唠几句再说。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想起来恍若昨日。
从九江可以坐快班客船到汉口,这条线还是比较方便的,傍晚上船,睡一觉醒来就到汉口了。末了说一句,汉口固然大,那天河机场不敢恭维,是我见过的最简易的机场之一,这么多年过去,也该有变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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