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皇权对士人的征服
陶渊明不仅是受人敬仰的“非常平和的田园诗人”(鲁迅语),而且是中国士人洁身自好,努力保持人格尊严与独立精神,不与权贵同流合污的象征性人物。这用现代政治术语来说,就是非暴力不合作。可是,随着士风渐趋堕落,这位在魏晋时期以愤世嫉俗著称的名士,在唐朝的著名诗人王维眼里则变得可笑,甚至公然讥讽了。
对此,李乔先生曾作专文《王维讥讽陶渊明》加以评介:
……《王右丞集》卷十八有一封他晚年写给朋友的信《与魏居士书》,其中有这样一段话:“近有陶潜(渊明),不肯把板屈腰见督邮,解印绶弃官去。后贫,《乞食》诗云‘叩门拙言辞’,是屡乞而多惭也。尝一见督邮,安食公田数顷。一惭之不忍,而终身惭乎?此亦人我攻中,忘大守小,不知其后之累也。”
王维所说的《乞食》诗,是陶渊明晚年作品,原文如下:
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
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
主人解余意,遗赠岂虚来。
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
情欣新知欢,言咏遂赋诗。
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韩才。
衔戢知何谢,冥报以相贻。
诗中可见,陶渊明虽然乞食,虽然“叩门拙言辞”,对生活的态度仍然是乐观的,是“情欣新知欢”的,并没有对自己弃官而去的选择后悔。因乞食而“叩门拙言辞”,终究是源于物质层面的窘迫,而“谈谐终日夕”、“情欣新知欢”却是在享受着精神层面的快乐。此外,从“主人”对陶渊明的款待,我们也可看到人们对他的认同与喜爱,这也恰恰反映了他的人格魅力。
但在王维看来,乞食与拜见督邮都是“惭”。他显然是混淆了求助于民(或求助于友),与助纣为虐、同权贵们沆瀣一气的道德区别,更没有理解陶渊明所坚守的遗世独立、决不向权势折腰的做人原则。当然,他也体会不到陶渊明“情欣新知欢”的快乐。
况且,儒家本来就要求士人具有这样的气节:“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而王维却说陶渊明“不肯把板屈腰见督邮”是“忘大守小,不知其后之累”,从士节上说,他显然又本末倒置,颠倒“大小”了。
中国的大多数文人,向来不讲原则而讲“变通”,所以也就更谈不上坚守了。孔子的“死守善道”,在王维这样的文人看来,大约就是一句装点门面的空话、大话。
可是话又说回来,王维的观点尽管庸俗,却也是有其客观原因的,甚至可以说是代表了时代的声音。
南北朝之后,豪门士族受到打击,势力开始衰落。隋统一中国,隋朝两帝有意摧残士族,隋文帝废除九品中正制,又下令以“志行修远”、“清平干济”两科举人;隋炀帝时,再设进士科。从此,开科考试成为国家选任官僚的一贯制度,这也就是科举。之后,续唐宋乃至明清,科举考试的内容不断变化、丰富,而皇权也在随之不断强化。因此,王学泰先生说:
科举选官,对皇帝来说是选奴才。统治者把教育纳入科举考试的轨道,它不仅把读书人固定在这个轨道上,而且成为整个社会认可的价值尺度。……
在科举制度下,统治者成了受教育者的当然老师,实现了君师合一,这也是加强皇权专制的基础。……科举中最高级的考试是殿试(清代在太和殿或保和殿),名义上皇帝主持的,因此通过殿试(殿试只为通过会试的进士定名次)的进士,都是皇帝的学生,自称为“天子门生”,并以此为荣。皇帝不仅是这些官员的首脑,也是思想上的老师、统治者。
统治者通过科举死死把住入仕的关口,也就是做官的门坎,通过淘汰确立了教育合格标准。你不合我的要求,不死心踏地臣服我,你就不要做官。读书人只有通过这个入仕关口,才能确定自己的士大夫身份。……因此,通过科举带动教育的做法本质上是奴化教育,并由此确定了一元化的价值观。……
隋唐之后得以确立并不断更新严密起来的科举制度,象征着皇权对士人的彻底征服。通过考试登科入仕,不仅逐渐成为绝大多数读书人的终极追求,也是被社会普遍认同的最高荣誉。从此,只有考试做官才是光宗耀祖的“正途”,为皇家服务的名利诱惑,以“政统”的绝对优势完全战胜了先辈士人们极力维护的“道统”。(未完待续)
下篇:杨黎光·《我们为什么不快乐?》之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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