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园谒王国维纪念碑记
刘经富
我一直认为陈寅恪有两篇大文章,将来若有人编“二十世纪中国古文选”,当有资格入选。一篇《王国维纪念碑》(本名《海宁王静安先生纪念碑》,又作《清华大学王观堂纪念碑铭》);一篇《赠蒋秉南序》。对《王国维纪念碑》微言大义的解释,以陈寅恪本人的《对科学院的答复》最好。清华大学已故学者徐葆耕的《碑的迷思》(载《读书》2001年第10期),亦可参看。
这些年我几次到北京,都因行色匆匆,未能完成到清华园瞻仰王国维纪念碑的计划。时间紧迫自然是一个原因,但更大的原因是我颇想找到一位钦仰清华人文传统、谙熟清华人物掌故的学人作导游。我想到了黄延复先生。我知道他的大名很早。1983年,他在《人物》杂志上发表了《文史大师陈寅恪》一文,是当时为数不多的介绍陈寅恪生平事略的文章之一。这类文章现在已不新鲜,但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所起的作用不可小视。我就是在这些文章影响下走近陈寅恪的,对黄延复这篇文章印象很深。后来他出版了《水木清华》《清华传统精神》,成为著名的清华大学校史研究专家。2007年4月我曾慕名拜访了他,在他简朴的客厅里,听他纵谈清华往事,学界今典,竟耽搁了预定的谒碑时间。
今年5月18日我参加了清华大学、中华书局联合举办的“梁启超、陈寅恪年谱长编出版”座谈会。会址就在清华大学附近的一家宾馆。会议结束后专门抽出一上午时间,前往清华园,得偿夙愿。
这次与黄老重逢,才知黄老就在前两月患脑血栓。虽康复,但说话已不如三年前那样精气神,字音之间不能连贯,身体大不如前。知我要去谒碑,黄老执意要导夫先路。途中绕道到一花店。我以为黄老自己养花,顺便到花市办事。后来看他掏钱,交代老板准备一花篮,送到二校门里的某处石碑去,才知是为我谒碑而准备的,不禁心头一热,觉得黄老真是经验丰富,人事练达。是啊,既然是去谒碑,怎能空手呢。古人用牲醴香烛,今人用花束花篮。且我来谒碑,却要他来掏钱,于礼数不合。
黄老领我穿过著名的清华园门(今称二校门),迤逦来到碑前。说实在的,若没有黄老带路,要在清华园新旧庞杂的建筑群里顺利找到这块碑并不容易。一来它不是高大标志性建筑,二来清华园内并不是人人都知道这座碑和背后故事的。黄老称这座碑是中国高校第一碑,问我看法如何?我认为它完全可以承受得起这个评价。既是高校第一碑,清华大学有关部门应该做一个碑亭,在入口处竖立指示路径牌。也许清华园的文物太多,遗产太丰厚,一块碑石还列不上重点保护对象。黄老作为清华校史专家,他的感慨很深沉,也很无奈。
碑这种古物总能激起文人的怀古情调。古人对碑看得很重,从撰稿到刻石都虔诚恭慎,一丝不苟。最后留名,也不马虎。这块碑的下款刻着一串名字:义宁陈寅恪撰文、闽县林志钧书丹、鄞县马衡篆额、新会梁思成拟式、武进刘南策监工、北平李桂藻刻石。前四人赫赫有声,后两人籍籍无名。想那李桂藻,一定刻过不少碑铭,终因一块名碑而流芳千古。现在刻碑都用电脑操作,刻得再好,店老板也不敢留名。此昔日手工文明之幸欤?抑现代高科技文明之不幸欤?
看完碑,黄老又领我观览工字厅、藤影荷声之馆、工字厅后面的荷花池。一圈下来,黄老已疲乏不堪。返程到二校门,准备打的。我以为故事即将结束,但就在等待的士的当间,还出现了曲终奏雅的一幕。黄老看见了一位满头银发、拄着拐杖、比他年长的老者,上前行礼鞠躬。两人寒暄一阵即散。黄老告诉我,这位先生的父亲是清华预备留美第一届留洋生,与老校长梅贻琦是同学。
近年有人讨论清华的人文传统是否曾经断档的问题。我想若从制度的层面来看,断档之痛是无疑的。但在民间,仍未斩伐斵丧干净。我从黄老身上,感受到了些许暖意。确实有人想把我们几千年积淀的书香文明扫荡得“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但做不到。照亮读书人胸窝口的那一点烛光,要彻底澌灭也难。正如碑文最后所申明的那样,“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2010年5月24日,义宁刘经富记于南昌大学寓舍“积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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