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想摆脱书


无论哪种场合,说话绝对极易惹人反感,因为会给人以思维简单或结论武断之嫌。但我想如果说“藏书是世间最令人陶醉的事情”,哪怕不在后面加上“之一”的后缀,相信依然会得到大多数人的首肯。至于对藏书没什么兴趣的人,读了这册《别想摆脱书》,估计也会认同这一观点。 清代的藏书家王定安花了大价钱买到一部宋版《孟子》,在他的朋友陈其元面前夸耀。陈其元请求一看,王就让人捧出一只木盒子,打开木盒,里面还有一只楠木小盒,书藏在楠木小盒中。陈其元见这本书果然纸墨颇古,但里面的文字与通行版本无异,就问王定安:“读此,可增长智慧乎?”回答:“不能。”又问:“可较别本多记数行乎?”回答也是:“不能。”陈笑着说:“那还不如读现在通行版本,何必花费数百倍的钱买这呢?”王定安这下生气了:“君非解人,不可共君赏鉴。”急忙让人把书收起来。陈其元大笑而去。王定安说陈其元“君非解人,不可共君赏鉴”,《别想摆脱书》就是耐心地向陈其元这样的“非解人”解释:书,不仅仅是文字;藏书,不仅仅在于拥有。 《别想摆脱书》(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1月版)由安贝托•艾柯和让—克洛德•卡里埃尔合著,艾柯是意大利人,是享誉世界的哲学家、符号学家、历史学家和小说家,卡里埃尔是法国电影泰斗、法国电影学院创始人。两位除同样嗜书如命之外,还同是古书珍本爱好者,对书籍代表的人类文明进程有深刻的理解,对书籍在当下的变局和处境也有洞烛幽微的观察。两人没有所谓高级知识分子的故作姿态,而是同以爱书人的身份侃侃而谈,言谈间引经据典,对人们的诸多疑惑常有天才般的见解。除了论到网络时代对书的“扼杀”外,还环绕书的范畴展开讨论,博学之外,还透着识见与玄机。 两人对书的重要性是这样论述的:书就如勺子、斧头、轮子或剪刀。一经造出,就不可能有进一步改善。你不能把一把勺子做得更像勺子。书多方证明了自身,我们看不出还有什么比书更适于实现书的用途。也许书的组成部分将有所演变,也许书不再是纸质的书。但书终将是书。 于我而言,藏书的意义不在于规模宏富、质量精良,更多的倒在于那穿梭于冷摊小巷、奔走于大小书店的搜罗过程,以及贯穿于这个过程的所得所感。 去年12月的某个晚上,在南山一家小店淘得17册旧书,其中有册德国作家约翰内斯•贝歇尔的《分别》(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在书店时倒没细翻,只是因为该书属于“外国文学名著丛书”,品相不差,价格实在,就随手拿下。回来登记书目时,居然在扉页上看到前任书主的题签:刘中华,90.3.25,购于湘潭新华书店。乍一见时,惊异不已,定睛看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藏书二十多年,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等巧合———竟然买到和自己同名同姓的书友流转过来的书!书海无涯,人海茫茫,有一个书友,多年前,买了一册书,在上面题写下自己的名字,许多年后,因为种种原因,这本书流入一家旧书店,在旧书店守候许久,又被另一个同名同姓的人,以一个极平常的原因购得,这等机遇,如此巧合,该是何等的难得,又何等的令人开怀! 4月21日康鹏出差武汉,公干完毕,雨中专门跑到“集成旧书社”淘得八册文史旧书,豪赠三册于我,至为感念。从藏书章可知,三册书原先同为徐孝寔老人所藏。按孝寔老人的父亲徐恕徐行可先生,亦酷爱藏书,不仅系吾乡先贤,更是湖北乃至全国藏书界值得景仰的前辈大家,他晚年将全部收藏捐献给国家,其中古籍近十万册捐予湖北省图书馆,文物七千余件捐予湖北省博物馆。 三册之中的《杜甫诗选注》(萧涤非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6月版),书后留有孝寔老人写于不同时间的两段跋语,细读之余,令人感慨满怀。 其一曰:今年七八两月来,为咪高考一事,寸心大碎,顷始闻两三日内可入钢就学无疑。还须悬心吊胆望确信,呜呼难哉!2002年8月29日午后记,寔时年七十八。 紧接在下面的一条是:乙酉仲夏寔再读,年已八十矣,尚能三读乎?! 第一段跋语,那个叫“咪”的小孩,应该是老人的孙子或孙女的小名吧?高考结束后,能否上大学,肯定是那段时间全家至为操心的大事,时间已近9月,学校还没确定,合家上下的焦虑可想而知,老人家年近八十,使不上什么力,只能在一边着急,在心里焦虑,以至于“寸心大碎”,唯有日日祈盼孙儿能尽早实现心愿。终于,消息等来了,简称为“钢”的大学,可能便是拟就读之校,不过录取通知书还未拿到,全家人包括担心孙儿的老人家,还要为此承受好几天的心理煎熬。这则跋语分明记载了这个家庭一段重要的心路历程。 第二段跋语写于2005年。这个时候孙儿估计都上学两年了,爱好读书的老人家,闲来又将此书翻读一遍,掩卷之际,想到自己年届八旬,来日无多,不禁感慨是否还有机会再次读此好书。寥寥几笔,将一个皓首之年仍爱书如命、嗜好读书的儒雅老人形象勾勒无遗,令人肃然起敬。 接下来便是我的联想了。说不定,就在这两年,老人终于故去。他藏书的嗜好却没为后辈所承继,子女们将老人的后事料理完毕,看着留下的满室藏书,觉得既无甚价值,还占据空间,于是,瞅个空闲时间,便把老人四处搜购辛苦集藏一辈子的书,处理给了旧书店或废品收购站。这些藏书中,有多少册曾留下过老人关心子女们的随感或印迹,估计没有哪一位儿孙留意或关注过,当然也包括了这一册蕴含着老人浓烈关爱的书。我想,对老人的子女们而言,本书所留下的文字,还不仅仅是“先人手泽”而已,它还是一个古稀老人对子孙辈关爱殷殷、舐犊情深的见证,就这么随意处置掉,实在让人叹惋。孝寔老人两代俱皆嗜书如命,一辈子甘愿与书相伴,到了第三代,却真给将书“摆脱”掉了,未免令人气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