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尔基眼中的俄国社会
我在《原本无所畏惧的人》一文中,摘引了高尔基的《不合时宜的思想》对十月革命后的俄国社会的若干重要评论。我并指出,他的这本见解极为深刻的评论性著作,与其自传体三部曲对俄国社会的观察,是以同一条主线相联的。
此后,又重读了北京燕山出版社出版的高尔基《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合编本,觉得对当今中国人仍然有重要启示,所以在此摘引若干段落。
“外祖父知道我常去‘好事情’那儿,狠狠地揍了我一顿……他最终被赶走了……吃晚饭的时候,外祖父说:‘谢天谢地,看不见他了!这家伙真让我心口堵得慌!’我恨恨地把勺子弄断了,结果自然是又挨了一顿揍。我和我们祖国中的无数优秀人物的第一次的友谊,就这么匆匆结束了。”(合编本,100、101页,《童年》,北京燕山出版社,1999年出版)
“关于那些法国人,他叹着气说道:‘他们倒过得凉快’‘这是什么意思?’‘你看,咱们在火热中煎熬着做工;他们呢,过着凉快的生活,却什么活也不做,只是喝酒、闲逛。真是过得舒心啊!’‘他们也工作。’‘可你的故事里却没有讲出来。’司炉工人确认着自己的判断。我猛然醒悟过来,我读过的书中,绝大多数几乎都没有提到过高贵的人物们怎样工作,和他们依靠什么劳动生活。”(合编本,366页,《在人间》)
“这种惯常的信仰,在我们的生活中是极为可悲、极为有害的。在这种信仰的氛围里,就像在墙垣的背阴处一样,一切新生的东西成长得缓慢而畸形,以至于濒临死亡。这种阴暗的信仰极少发出热爱的光芒,却有过多的委曲、怨愤和嫉妒,而这些又总是和仇恨联结在一起的。这种信仰之火,其实不过是腐败物发出的磷光而已。”(合编本,384页,《在人间》)
“回想我这一生中见过那么多的好人毫无意义地灭亡了,实在吓人!所有的人都会精力衰退,然后死掉,这是很自然的。可是任何地方的人们都不像在我们这儿、不像在俄国这儿衰退得那么迅速可怕,那么毫无意义。”(合编本,407、408页,《在人间》)
“俄国的喜悦常常在不知不觉中出人意料地变成了残酷的悲剧,一个人在跳舞,似乎解开了捆绑他的绳索,可是突然间,他身上最残忍的兽性也顺带释放了出来,于是他为了发泄兽性的苦闷而扑到所有人的身上去,撕碎一切,咬坏一切,毁灭一切。”(合编本,411页,《在人间》)
“我曾经读过许多关于农民的小说,看到书本上的农民十分明显地不同于这些活的农民。在书中,所有的农民都是不幸的人。他们无论是善良还是丑恶,在语言和思想方面都比活的农民贫乏……书本上的农民不是坏,就是好,反正他这个人统统写在这里,写在书本上了。一个活的农民无论在你面前如何倾吐他心里的话,可是让你感到他心里还有一些话没有说出来,那些话只有他自己知道,而且说不定正是这些没说出来的、瞒着别人的话才是最要紧的东西。”(合编本,460页,《在人间》)
“我深切地痛恶灾难、病态、抱怨。每当我看到残忍的事,例如打架、流血以及口头上对别人的嘲弄,这都能在我心里激起本能的憎恶,这种憎恶往往很快转变为某种冷酷的疯魔,于是我自己也像野兽一样打起架来,过后我总是感到羞愧难当。”(合编本,499页,《在人间》)
“我为什么要把这卑劣的事讲出来?这是为了你们,各位先生,知道这件事并没有过去,并没有过去!你们喜欢那种臆造的恐怖,喜欢渲染那种很美的恐怖,这种荒唐无稽的吓人事使你们感到激动和愉快。而我知道在现实生活中这种可怕的事,日常生活中这种可怕的事,我有不可置疑的权力把这类事说出来,使你们感到只激动不愉快。为了是让你们记住你们在怎样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下生活。”(合编本,501页,《在人间》)
“我有这样一种感受:人们为了逃避现实的苦难,很喜欢听有趣的故事。而且故事越离奇,大家就越爱听,他们认为那些充满奇异情节的书才是最好的。我就像在雾中行走一样,真有点无所适从了。”(合编本,547页,《我的大学》)
“我从书本中看到的以及与周围进步人士交往获得的,和真正的现实生活是多么的不同呀。一方面是关于人类友好、仁爱的教育,另一方面却是为了一点点个人利益而头破血流的战争,在我面前展示的都是自私、凶残的人类本性。在那些车夫、工人、官员的浩浩洪流之中,那些我所敬仰的知识分子们是多么的曲高和寡呀!社会中的大多数人遵循着另一套生活准则,他们卑贱、贪婪、自私、狭隘,在这个大军面前,知识分子的力量太渺小,太不堪一击了!他们的努力只能是徒劳。”(合编本,574页,《我的大学》)
“我一点也不喜欢乡居生活。从别人那儿和书本上得到的知识是:农村人诚实本分、身体健康。但是在我眼前呈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他们总有干不完的高强度劳动,有很多人累得一塌糊涂,身体状况极为不佳,劳动乐趣根本提不到。
城市里的工匠或工人,活儿也不轻,但有乐可寻,不像农村人终日愁眉不展地咒骂生活。其实农村生活也相当复杂,他们既要干农活,又要处心积虑地处理邻里和同村人之间的关系,我甚至觉得他们是缺少诚实的。”(合编本,599页,《我的大学》)
高尔基的自传体三部曲,其中《童年》完成于1914年;《在人间》完成于1916年;《我的大学》完成于1923年。它们与高尔基《不合时宜的思想》对俄国社会的剖析,两者的异常重要的共同之处,是高度清醒地直面现实社会,其直达人心灵深处的生动描述,极少有人能够达到。
这不禁使人想起,中国的文学家鲁迅。在中国,从鲁迅逝世后直至现在,人们对他的评价的变化可是够大的了。但在种种评价中,“改造国民性”,既是鲁迅的着眼点,同时贯穿于他的全部文学作品和社会批评文章中,此种认识,实在是确凿有力的概括。对此,无论在那一具体时期,人们至多予以淡化或不再理会,却无法从根本上加以否定。
鲁迅对社会的批评、对丑恶现象的揭露,决非只是针对着敌对营垒或自己的论敌。而现今中国的众多人,却认为鲁迅的笔墨挥洒,就是狭窄地指向敌人一方,或者专指向别人。如果事实当真如此,怎么称得上“改造国民性”呢?无论在高尔基眼里,还是在鲁迅眼里,所看到和着眼的都是社会整体,而不是狭隘的一隅。现今众多的人,却不会理会这些。人们的眼里,往往自己甜如蜜,别人坏不堪。此种根本着眼点的差别,很大程度也是高尔基和鲁迅之所以在各自的领域达到极高成就,同辈的其他人难以企及的重要原因。
在这里,之所以摘录高尔基关于俄国社会的一些重要描述,决非发思古之幽情,也不是如何给历史人物以客观评价问题。就如当年的俄国和后来的苏联,不管人们引为自豪还是自感卑贱,现今的中国人是历史上的中国人的传承者。色彩斑斓的先人业绩与种种污浊,事实上总是同时影响着当代的中国人。除了先辈的灿烂业绩是激励和启示之源、别国的长处大可拿来或借鉴,清除历史积淀的有形无形的污浊,是试图有所作为的中国人长期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