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墓真伪再激辩背后的文化堕落


       新《三国》大结局已定,曹操墓却又波澜再起。6月12日,于2009年12月27日匆匆发布成果的曹操墓,赫然入选2009年全国十大考古发现;13日,河南即高调发掘曹操高陵2号墓,据说为了电视直播需要,还回运了一些文物到墓葬坑里……与此同时,新一轮质疑风生水起,国家文物局考古专家组成员徐苹芳直指曹操墓没有“挖”清楚,“丧失了学术性”。其质疑不猜测动机,不回避问题,完全是在学术研究框架内的追问与驳难。在经历了第一轮的喧嚣热闹之后,这一轮的质疑显然在专业的成色上更加纯粹。

      事实上,被指“外行”的社会公众乃至媒体,也并非总是外行、浮躁的。大家明显感觉到质疑带来的信息公开与观点开放,这在以前不可想象。或许,正是这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公众质疑,在一点点拂去遮蔽在曹操墓上的覆土与尘埃的同时,也在一点点拂去尘封在人们观念、意识上的尘土。某种程度上讲,公众质疑成了此番曹操墓发掘中“最重要的发现”。有媒体就此评说,质疑是一个社会的活力,也是科学精神的基础,正是质疑,引发了对文化遗产的全民关注,也是曹操墓“挖”出的宝贵社会财富。

      纵观安阳西高穴曹操墓被发现或发现过程,可以看到难得的发布与质疑、论证和回应交互参照的情形。力挺者固然有权威发布的途径和渠道,其经由官方认可、命名的方式,虽然不乏疑惑的目光,但总体上波澜不惊,“曹操高陵”顺利成为西高穴东汉大墓的标准称谓。而往往被视为喧嚣杂音表达的民间质疑,则完全颠覆了过去单向、权威、线性的发布模式,意义堪称重大。也因此,力挺者总试图攻击质疑者资格以垄断曹操墓的诠释权。殊不知,这种动辄宣布别人外行的做法,只能激起更强烈的公众反弹。

      难以计数的“外行”们的声音汇成了公众参与文物、参与文化的海洋。他们质疑考古操作程序,质疑认定证据链的完整,甚至质疑地方政府发布背后的逐利动机……可以说,众声喧哗的时代,并不存在真正意义的“外行”。学术权威的判断,政府部门的发布,并不能完全消弭民间的声音。任何试图以权威模样压制公众表达的努力,只能更加牵动公众的敏感和焦虑。很难弄清楚,围绕着一个个文化事件的,到底是利益的冲突还是理念的冲突?是公众的权利还是权威的权力?是学术的尊严还是文化的堕落?

      或许正是因为这种缠绕、混沌、纠结的状态,才使得某些利益的考量以理念的名义浩荡前行;某些行政的力量假民意的外套全无挂碍;学术没有尊严,文化丧失品格。美国社会学家刘易斯·科塞曾如此表述:知识分子是为理念而生的人,不是靠理念吃饭的人,他们“在一个社会内诱发、引导和塑造表达的倾向。”遗憾的是,理念云者,往往成了现实人生的饭碗而非生命。就像某个网络专题一样:你说我是曹操我就是曹操。为发现而发现,为发掘而发掘。一个曹操墓如此,类似的其他事件大体上也差不多。

      也因此,眼下当务之急似乎并不是匆匆辨出曹操墓的真假,而是应该建立一套学术的、文化的规范。真假之争口水之外并无更多学术价值,倒是以此东汉大墓为底色,多一些扎扎实实的研究才是正题。此前,曹操高陵考古队长潘伟斌在回应质疑时表示:“墓中出土的重要文物的整理和研究工作一直在进行,这需要时间。”既然研究尚在进行,何必匆匆宣布成果?可见,类似的重大科学发现,如何在民意充分参与、公众坚持质疑的情形下发布而不走样,如何被公众主动信任而不是强迫公众信任,值得深思。

      遥想殷墟考古,从1928年以降,绵亘八十余年的考古发掘,既是中国田野考古学的发端之作,也是典范之作,至今让人心怀敬意。探其根源,正在于当其事者严谨的科学精神,经得起质疑的操作范式,以及不事浮华、孜孜趷趷、甘于寂寞的文化情怀。董作宾、李济、梁思永、夏鼐、郭宝钧、尹达……这些在后世熠熠生辉的名字,在当时却是寂寞的、沉静的,他们以及他们的团队,前赴后继,接力一般,用探铲、镐头和笤帚,使沉没于历史文献数千年的殷墟呈现在公众视野。今人思之而不鉴之,徒留浩叹。

      学术总得有点学术的样子,文化总得有点文化的范儿。尤其是在一个民智已开、学术日渐走下神坛的公民时代、现代社会,衡量一项学术成果不再仅仅需要“历史的考验”了,首先要通过的,便是生活在当下的公众意见。漫说主其事者没有严格按照程序办事,即便是规矩、程序俱全,也不一定完全杜绝公众质疑。此种情形之下,唯有以更科学的精神、更严谨的态度、更开放的学术,方能消弭争论、回归学术和文化。不然,仅仅是争夺自己的话语权、堵塞别人的话语权,则质疑如同青青河边草永不会根绝。

      曹操墓的再度激辩方兴未艾,这是好事情,或许,这样的激辩真的能够促使辩论各方沉下心去,也算对学术、对学术范式、对文化精神的一点芹献。不过,放眼国中,类似喧嚣并非仅仅止于一座汉魏大墓。连日来,名人故里之争的甚嚣尘上,正在迅速摧毁文化所赖以支撑的基本价值和最后底线。从这些范围更广、声势更大的争执之中,可以看到不加掩饰的经济利益的考量;也可以看到行政力量影影绰绰的魅影,古宅做了今人的政绩,大兴土木劳民伤财的折腾;与此同时,则是文化情怀的无可如何的堕落。

      古都北京,在声情并茂的文化建设口号下,大批承载文化信息的胡同、四合院还是永远消失了;杭州西湖,那样一个有着深厚文化积淀的地方,一直宣传“还湖于民”,然而,林立的会所正在使西湖变成富贵者的天堂;山西娄烦县则发愿建设孙悟空故里,当地这个名为“花果山孙大圣故里风景区”的项目,据说占地达到7000多亩。为什么当代中国各地一面挖空心思坐实名人、名鬼故里,一面却毫不犹豫地拆掉名人老房子?原因很简单,风气的养成并非一时一事就成,而“形象工程”却可以迅速见到成效。

      文化建设、人文塑造是一个长期的、持续的、寂寞的,甚至是艰苦的过程。里边不会有鲜花和掌声,也不会有各种现实的回报。也因此,在讲究快速成功的当今,这样注定只能进入历史的努力不会被人记下来,大家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更快捷的通道。细心分辨,喧闹中,学术往往失语。舞台中心闪展腾挪的,大都是类行政官员、类学术人士。真正的学者,要么不屑,要么不愿,而正因为这种退让,使得时下的文化论争缺文化、少品质,似是而非,真正假假,只看到一地鸡毛,却很少感受到文化的温润熨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