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堂的入口处


                        丽江在天堂的入口处

 

 

太多的人到过丽江,太多的人写过丽江。甚至,不少的人到了丽江就不想走了,要终老丽江。但这以后,丽江还是丽江,它依然按自己的活法在滇西北的一个角落里存在着。与那些几朝古都、几省通衢和工商业中心不同,丽江生来就是平民化的,全然没有要做中心城市的野心。沧海桑田、日新月异这些词汇与它无关,它只以遗世独立的姿态和浓浓的人间烟火气来强调自己。然而它对自己的强调并不想以此来与谁竞争,似乎还不怎么高兴游客汹涌而来,它只想平静地过它的小日子。所以,乍到丽江,就被它气定神闲的气度迷住。

背着行囊在古城的街巷转了一回,我还相信了导游小册子上的一句话:一百个人就有一百个人的丽江。所以,在许多人到过写过丽江之后,我仍然觉得不能不写一写属于我的那一个丽江。

 

 

 

                                            1

我是从丽江新城进入丽江古城的。新城与古城拼接在一起。我已经记不得是怎样稀里糊涂就进了古城。只觉得在哪个地方拐了一下,不小心就已经在一条古街上了。进入古街就是别样的世界,一个理不清的迷局。全是三两尺宽的小巷,随意分岔又随意延伸。看看进了死胡同,坚持下去往往又是一条小巷。

我决定为自己举行一个入城式。伴着与小街小巷并行的淙淙溪流,先找到四方街。这是一个大集市,古城的心脏。由此向南就是七一街了。著名的七一街,一个很革命的名字。我相信,它原先一定有个更自然更个性化的名字,比如刚才路过的映雪桥、卖鸡豌豆桥之类,雅得到位也俗得可爱。因为七一街是徐霞客当年进入古城的地方,所以我走到“关门口”的门楼下就放下行囊,伫立。门楼不算高大,砖石上布满苔痕,罅缝里檐盖上摇弋着几丛杂草。这些杂草也许是徐霞客打量过的那些小草的后代,也许是风撒下的种子,但是我感觉到徐霞客那好奇的目光还停留在那里,他许多生命的信息依然在这些老砖旧瓦深巷古宅间存活着。后来,我干脆就认定前面那个飘逸的影子就是几百年前那个著名的旅行家了,情不自禁就尾随而去。

往巷子深处走。依旧是参差的百年老屋,朱门,花窗,红的山茶白的玉兰,有隔世之感。依旧是溪水贴墙根而流,泠泠淙淙潺潺湲湲,奏的是轻柔悦耳的天籁之音。依旧是五花石铺就的街面,深深浅浅凹凹凸凸,好似才过了大队马帮,杂沓的脚步渐远,人踩马踏的余温犹在。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深入,总觉得一脚踩重了就会惊动那些陈年旧事,一些穿长袍马褂的前朝人物冷不防就会从檐下浓重的暗影里钻出来。当那个虚拟的徐霞客消失在小巷尽头,蓦然回首,看到今晚准备投宿的“小桥人家”客栈摇晃的幌子时,顿觉眼前一亮:哈哈,我已经走进了一个依然活着的古代丽江!



       

                                               2

 

我很快就明白,这座古城实际上是被玉龙雪山统治着。古城就躺在雪山脚下,随时都在雪山的注视之中。更重要的是它全靠雪山的雪水喂养,这样丽江人眼中的雪山很自然就成了至高无上之神。傍晚,我坐在溪畔喝茶,不经意就看见了绿柳红灯之后的雪山。严格地说我看见的是玉龙雪山的主峰——高达5596米的扇子陡。名字怪怪,但却贴切地说明了雪山的性状。

雪山海拔不算太高,纬度也低,但正是扇子陡之“陡”威严地拒绝了人类的登临。虽然现在已经修了栈道和架空索道,人们也只能蚂蚁一样在它颇为轻蔑的目光中爬上爬下。充其量爬到它的腰部,剩下来只能充满敬畏地仰望,凭想象抵达那神秘的高度。就在此时,托着茶碗的我也试图与雪山建立某种沟通。但久看之后发现它逼人的眼神并未聚焦于我。于是我就觉得它毕竟是神山,看似处于喧闹的世界其实远离凡尘,远离芸芸众生。神,由于不食人间烟火,脱离尘世,于是孤独。玉龙雪山也是。它太居高临下,太孤傲,人们根本就无从知道它肚腹内部都装了些什么肚肚肠肠。所以千百年来,人们都只能在它脚下蚂蚁一样蠕动着生活着,又像蚂蚁一样死去。出生,死去。再出生,再死去。无穷无尽地循环往复,重复着生命的轮回。

不单是人。它眼里所有的生灵都像割了又生的韭菜,在它面前一茬茬生生死死又一茬茬死死生生。

月亮升起来了,雪白如纸,像是神山手中牵着的风筝。

我将茶碗双手举起,向神山致敬。

                                              3

不能不听听纳西古乐。这是中原的唐宋之音与纳西本土音乐的奇妙结合。游走于丽江古城,茶室、酒楼、公园,甚至一个普普通通的宅院,随时都可能听到这种古乐的轻柔流淌。

听纳西古乐当然要到纳西古乐会馆。

音乐自然是美妙的。《紫薇八卦舞曲》、《霓裳羽衣舞曲》、《山坡羊》、《一江风》、《水龙吟》都像是天外来音。宫苑深深,长袖曼舞。千山万壑,水起风生。蓝天因云飞而高远,楼阁音月色而飘渺。唐宗、宋祖、成吉思汗,伯牙、子期、嵇康,还有佛道的各路神仙,都在飘飘仙乐中若隐若现。

传奇的主持人宣科,他本人就是一道风景,也极能煽情。六七百人号人,可以在简陋的木条桌上端端正正一坐就是一两个小时。

但是最能够镇住我的还是那些演奏者。他们全部是耄耋老人。就在他们头顶,醒目地挂着一排遗像——已经去世的前乐队成员。他们——生者和逝者,都具有一样的神采:世事洞明的达观、平静和安详。

死亡,这是人类无法回避的必然归宿。人从呱呱坠地时就开始了走向坟墓的旅程。几乎所有的人,从记事起就会为自己将来还会死亡而恐怖。费尔巴哈断言:最残酷、最摧残人心的真理就是死亡。人年纪越大,就越能够感觉到死神的逼近。台上悬挂的那些遗像,等于是一种关于死亡的强烈提醒。那么,正在演奏的的老人们,你们是否也听见了死神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天天与亡友为伴,会不会随时都觉得被死亡阴影的笼罩?

我从老人们的脸上看到的,却是丽江古镇一样的气定神闲,是与电影《泰坦尼克号》里船将沉没时的乐队成员一样的安详和从容。

答案只能来自音乐。丽江古乐是失传已久的中原古乐在纳西土地上的再生。它从遥远的岁月走来,还将走向更遥远的岁月。这些音乐已经融进了以代代纳西艺术家的生命和灵魂,那些音乐不朽,台上的这些老人也就可以永存。

音乐早已成为他们生命的另一种形态。同时,音乐也抚慰了以代又一代纳西人。这些音乐家自己的灵魂也时时被音乐抚慰。我相信,当他们呼吸停止之时,灵魂将脱离他们的肉体而随那些华丽又纯粹的音乐飞翔,优美得如同敦煌洞窟中那些满壁飞动的飞天。

音乐会结束,我来到中河边,买一只河灯,点亮小蜡烛,轻轻放入河中,然后看着它载着我许多的祈祷一漾一漾地漂远。

 

   

                                          4

 

    黑龙潭公园。这里的门票价格让人咋舌。但进去了就觉得它实在就该有这么贵。

湖面不大不小,湖岸曲曲折折。岸上是新绿茸茸的草地,湖畔是七歪八倒的老柳,说不出是蓝是绿的湖水就在柳荫浓密的包围之中。时不时有斜枝伸入湖水,湖水又让老柳们在水中清晰地映出苍老的树干和枯朽的枝条,似乎在嘲笑它们的轻佻与老迈。山、水、树在这里进行着激情对话,各种形态的生命喧闹着,在山水之间共同演绎着浪漫和生动。不过,虽然湖上有一座五孔长桥,有亭阁楼榭散落湖边,还有鸟鸣,人声和隐隐的丝竹,但就是缺少人间烟火气,显得有些缥缈。这样,就觉得有丝丝仙气从湖底逸出,氤氲在水面,缭绕在枝头,沾连在茸茸草缕之上。这时的黑龙潭,就美丽得更加让人怀疑它的真实存在.

 湖边有个解脱林。这是一座东巴艺术陈列馆。东巴教大师东奇主持着这里的场面。纳西族信奉的东巴教是一种世俗化了的宗教,他们供奉的所有神灵都可亲可敬。天神劳阿普是个羊倌,牵着猎狗打猎捕鱼;阴神、阳神,同样也勤快地干活,除了挤牛奶、搓麦穗,还织毛毯。甚至神祗们过的生活也极世俗化的:住的也是木楞房,照样有牛栏马厩,也有晒粮架,出坐火塘。淳朴可爱的纳西人啊,他们关于神的想象力总飞不出自己的生活圈子。就是东巴教的神职人员——东巴,他们也与一般纳西人一样下地干活,娶妻生子,只是在应别人之请才主持宗教仪式。眼前这位东奇先生也跟普通纳西族农民毫无两样;瘦小个子,黧黑皮肤,满脸皱纹。模样比实际年龄大了许多。只是眼睛里透出的神采有些不同凡俗,作为世袭职业,他是祖传的13代东巴。他是迪庆州中甸县三坝乡东巴村日树洼人。先祖来自尼泊尔。他反复强调,他们死后灵魂是要回到尼泊尔的。在我与东奇交谈之际,一个小男孩蹦蹦跳跳跑来,后来还跟了个身材高大的大嫂。这让我看到了东奇一家与时下许多打工谋生的人家差不多的生活。东奇与普通纳西人的差别只是职业不同。因为做东巴除了学习东巴教的音乐舞蹈和祭天、祭“署”(自然之神)、祭祖、祭风(超度殉情而死的痴男痴女)等仪式外,还必须学习纳西人的象形文字——东巴文。

告别时,东奇就用东巴文为我写下“万事如意”的横幅,并留了他的手机号码。当我告别东奇走出解脱林时,我看见玉龙雪山的目光显得格外神秘莫测。

      


                                          5


    排队准备登玉龙雪山。

到丽江必然有雪山之旅。这个永远都挤得水泄不通的缆车站是转动不息的印钞机。人们汗流浃背地挤,几小时的等待,并且扔下大把钞票,希望与雪山亲近,希望向神山倾诉心事。甚而希望将自己全部的痛苦与欢乐,希望与梦想,全部交由它那博大的心胸来吞吐。这样,坐缆车就成了庄严的仪式。在面包车一般的车厢内,半眯了眼,在风中雾中呼啸而上,像腾云驾雾直上天庭。下车,沿着厚实木板搭建的栈道,上到4560米。这时雪山已把我托举到高空,我也拥有了俯视天下的高度。云聚云散,乍阴乍晴,等到阳光照射之时,仰视。被冰雪覆盖的扇子陡发出炫目的光芒,显得更高更孤傲更神秘。灰白的冰川顺壑谷折叠而下,如一部长长的须髯,被风捋着。在物质化的今天,飞机、汽车、栈道和缆车可以轻易地把人们送到雪山跟前。人们可以更加近距离地觐见雪山。但这并没有缩短人与雪山的距离而是相反。在扇子陡面前,我感到了更强烈的压迫感。栈道上、观景台到处是人。即便如此,雪山也许自己反而更加孤独,如某些闹市一隅独坐的老人。我断定神山是不可亲近的。千百年来它都以沉默和冷竣让人解读,由此而送给人们不同的感悟。

 

            

                                          6


    云杉坪。专门到这一片神秘的草甸来是为寻觅纳西史诗《鲁般鲁绕》中讲述的故事。故事说,纳西美女开美和羽勒盘深深相爱,但遭到双方父母的反对,便到云杉坪殉情而死。这是纳西人的情死始祖,云杉坪因之成为情死圣地。

这是一片绿草茵茵的广阔草场,草场周边是黑压压一片原始森林,森林背后即是冰清玉洁的雪峰。阳光从雪山背后过来又被参天巨树揉成碎片,金箔般耀眼。这正是东巴教义中描绘的天国景象。人免不了一死。米歇尔·蒙田说,从你出生那一天起,生和死都同时分配在你的名下。人有相似的降生,但上帝安排的死亡之路却是千差万别。自杀是个例外。纽约的帝国大厦,英国的伦敦桥,日本富士山的青木原竟成自杀胜地。但它们都没有云杉坪这样的凄美和冷艳,这样源远流长。有开美和羽勒盘开头,云杉坪的故事便成了永远的惯性,甚至成为一种宗教。每当东巴们以悲怆的咏叹唱起《鲁般鲁绕》,总会引起一些情侣心头的颤粟和疼痛,双双赴死。然后,又是祭风,又唱《鲁般鲁绕》,于是又一对恋人来到云杉坪。年轻美丽的生命便如风马旗一般被抛撒在玉龙雪山脚下。纳西族是一个生存于汉、藏、白几大强势民族夹缝之中的弱小民族,悲剧气质就很容易沉淀为民族心理而代代遗传。《鲁般鲁绕》其实已经告诉我们:封建礼教很早就随汉文化的入侵而成为自由奔放的纳西人的镣铐。有情人不能成为眷属,这是人生最大的绝望。既然世俗世界令人绝望,那就跟随开美和羽勒盘到云杉坪吧。这里有圣洁的雪山,有美丽的草地,有神秘的森林,有伸手可及的干干净净的蓝天。这里是天国的入口处。于是,死也便成了一种灿烂一种美丽一种幸福。沐浴在爱中的人们,在玉龙雪山的赞许下完成了生命和精神的升华。

 




    在云杉坪,仰望玉龙雪山,我几乎失语。我知道,这里住满了年轻而美丽的灵魂。风在林梢呼啸,这些灵魂就随风满世界奔跑。轻轻走近林子,更感到阴气袭人,阴影里似有人影憧憧,一股巨大的吸附力量要把我卷进林阴深处。于是我赶紧回走,像赛场上的竞走运动员一样走,走到阳光下,走回栈道。我知道玉龙雪山在背后盯着我,我仍然不敢回头。渐走渐远,我听见从雪山胸腔里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