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魂比尔斯

            沈东子

今年年初，一位名叫莱内的美国神父在加州去世，这位神父一生做了不少善事，其中一件是六年前，也就是2004年在墨西哥北部小镇摩加达，给一个被当地人叫作gringo的老头立了一块黑色大理石碑，并撰写了碑文。Gringo是墨西哥人的口头禅，专指来自北方说英语的白种人，有骂对方白鬼子的意思，那么这个白鬼子是谁呢？碑文这样写道：“据可靠人士见证，著名美国作家安布罗斯·比尔斯被怀疑为间谍，于1914年在此处被处决并掩埋。”原来是比尔斯（Ambrose Bierce，1842—1914？），大名鼎鼎的《魔鬼词典》的作者。

《魔鬼词典》风靡世间，如今谁都知道，但它的作者是个怎样的人，我们并不清楚。在文学词典中，比尔斯死亡的时间地点一直是存疑的，通常都说进入墨西哥后不知所终。20世纪初墨国爆发了大规模农民起义，首领是著名的潘乔·比利亚，此人与萨帕塔一道被称为民族英雄，萨帕塔的影响一直延续至今，前几年爆发的恰帕斯州印第安人起义就自称萨帕塔运动。比尔斯在纽约做记者，已经因出版《魔鬼词典》一书成了名人，他这人跟他的文字一样不安分，听说墨西哥人起义了，立马收拾行囊去见潘乔。可这一走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再也找不着了，成为文学史上的谜团。

美国人一直在寻找比尔斯的下落，莱内神父是当中最努力的一位，他长年查找比尔斯的足迹，终于在墨西哥北部找到了证据，还原了比尔斯生命的最后历程。原来作家都喜欢记载沿途见闻，再加上行为古怪，很容易被怀疑为特务，比尔斯本来就是记者，进入墨国后不断给友人写信介绍一路情形，最后一封信是1913年12月从奇瓦瓦寄出的，信中写道：“奇瓦瓦每天都有装满士兵的火车开出，我期望明天乘火车去奥吉纳达。”奥吉纳达是前线，农民军正在那里与官军激战，可以想见比尔斯一旦企图穿越双方交火地带，马上会被捉住，如果捉他的是潘乔的部队，他很可能被杀，因为农民军更多疑，也更没纪律，很不幸，抓他的恰恰是潘乔的部队。

一个叫奥雷利的潘乔手下军官留下了记录。一次他路过摩加达看见一座新坟，听说里面埋了个白鬼子老头，老头被士兵抓住，嚷嚷要进城采访潘乔，结果被当做特务处决了，就地草草掩埋。当地人叫那老头白鬼子，说是从美国那边过来的。比尔斯高估起义军的理解力了，他以为自己同情墨西哥革命，就能见到它的领袖。同样是勇敢的美国佬，约翰·里德见到了列宁，斯诺见到了毛泽东，比尔斯运气不够好，他没见到潘乔。一个诡异的文学天才，就这样失落于北美洲的沙漠中。

当然莱内神父的调查结果也只是一种说法，但不管这说法是否属实，这个当年被叫做gringo的孤魂野鬼，如今成了当地人的骄傲，遇上有旅游者经过，他们会热情洋溢地向你推荐，嗨，去看看那白鬼子的墓碑吧，值得一看。这块黑色的大理石墓碑，应证了比尔斯自己创造的坟墓词条：坟墓是安放死者等待史学家前来考据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