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婪人格与醒世之声
———读《人道》
没有想到,《人道》如此好读,一下子能把人抓住,且读来忍俊不禁。当我得知作者曾是一个官,不免有些惊讶和疑惑:官运和文运何以在他身上结合得如此均衡?但观其文笔,叙事从容不迫,设悬念,拟对话,刻划细节,摹写言谈举止,以及暗藏的揶揄和民间智慧,确也不在某些专业作家之下。后来了解,原来作者创作有年,八十年代就写过多部中短篇小说,不肯间断,近年另有长篇《人精》问世,被改成电视剧《小鼓大戏》,颇受好评。他自云,年轻时“以文得官”,年渐老“以官得文”,言下之意似乎是,曾因舞文弄墨得到赏识入了仕途,久经仕途上的历练和蹭蹬,反过来又给了他创作上的资源。经他这样一说,我才觉释然。天下之大,人材不拘一格,此或为一例也。
我认为《人道》的特点还是非常突出的。首先是,生活的真实感和生活内在的逻辑力量体现得比较充分。要看到,生活内在的逻辑力量是强大的,若能真正忠于生活的真实,往往能产生格外的感染力,征服力。正所谓,生活有时比戏剧更有戏剧性。与一些耸人听闻的官场小说相比,《人道》要可信得多。有些作家并无多少官场生活积累与观察,却爱写官场,难免不流于概念化,说教化;还有一路,虽慷慨有加,但夸张失度,用力过猛,把贪官搞得青面獠牙,妖魔化,漫画化,痛快固然痛快,反而不见了人性的深度。我看,在细节的生动,人物的血肉方面,有些作品还真拼不过《人道》。当然,未可一概而论。这里,是否熟悉生活,善于分析生活,能否把握好分寸,起着重要作用。比如,在小说中,几乎所有的官员私下里都讨厌马里红的死缠烂打,赤裸裸的跑官要官,但最后在人事安排上,仍然是马里红处处占上风,遂心愿;这些官员大都违心地推举了她,以至邪气压倒了正气。这里存在着极大的复杂性。俗话说,人恶人怕,人善人欺,他们或惧于她的威胁,或得了她的好处,或仅仅出于尽快打发她走人,或误以为她有更深的背景。
我由此感到,作者作为一个官场的“个中人”,尚能反观,能内视,能省思,倒也比较难得。他能看到负面力量往往非人力可以遏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在纵容着马里红式的权力狂,使之得逞。固然有与之勾结者,但更多的却是并无勾结者,正是这些官员的动摇,怯懦,自私,苟且,毫无公心,造成了更大的危害。这种反思精神贯穿在整部小说。
看得出来,全书的构思,原是要着力写两个女人,两种人品,两种命运际遇的,甚至原本想首先大力塑造一心为民,医德高尚的杨晓静,但写着写着,马里红夺了戏,变成真正的主角。不是说杨晓静写得不好,有些章节也很感人,很见个性,然而,马里红的动作性更强,身上的戏更足,更重要的原因恐怕还在于这个形象的现实感和典型性更为突出。应该说,马里红之成为全书的主人公,有深刻的根源。
马里红是当今官本位文化熏陶下,在合适的气候土壤上疯长起来的一株恶之花。她“敢踢敢咬,是个天都敢摸的女人”,一个贪婪的权力狂女人。我们见过许多男性贪官,却鲜见这种女性钻营者,官迷,于是这个人物因其女性文化身份而具有新的意义。事实上,在这个欲望化的时代,有的女性和男性一样,同样会被煽起勃勃野心,“女人啊,你的名字就是软弱”这句箴言,在某种意义上需要修改。那种只看到男权中心社会女性的受压抑,却看不到人性的共同性、人性的历史性变化的观点,也需要修正。现今许多腐败事实证明,没有男女的共谋,是完成不了的。小说中的马里红具有一种贪婪型人格,她六脉震动,五脏沸腾,睡不安席,食不甘味,经常挂在嘴头上的话是,“哼,都说现在官不好当,可没一个不想当官的,小学生都想当班干;要么有钱,要么有权,两样都不沾,那日子难熬,难以抬头啊。”她的占有欲,支配欲不断上升,追逐权力如患狂疾,她利用女性所有的优势,无孔不入,见风使舵,巧舌如簧,反客为主,于是院长,局长,一步步向上爬。作品写她“苦于自己不会长,脸黑身子白”,便想到去美容,去丰胸,做硅化胶乳房,诱发了乳腺恶疾,不得不藏藏掖掖,疲于奔命,一边化疗一边不忘钻营,最后下场凄惨,有很深的警醒意味。这个设计不错,不是人为的编造,有某种可然性。这个形象在当今无疑具有典型意义。
人是最有魅力,最有挖头的,只有抓住了人,人事,人心,人情,又有大量生动细节保证,就能生出许多波澜和情趣。这部书的引人入胜,与它始终贴着主要人物的动机和手段向前推进有关;也还与它写出了一定的人生韵味,人生的感悟、甘苦和哲理有关。小说在臧否人物中,不时加入某种幽默和冷眼,令人发笑。例如芮院长,为袒护马里红,助她升官挖空了心思,到头来自己却被马顶替掉了。他在提前退休时说什么:人的两鬓白发,一边是算计别人算计白了,另一边是被别人算计白了,都说我只有一边白,那是因为我芮某不会算计别人只会被别人算计;又说,上帝造人不合理,只在前面安了两只眼睛,人要学会自己给自己脑后也安两只眼睛云云。其牢骚和无奈可见。
中国的文学,向来有警世,喻世和醒世的传统,所谓“非关风化体,纵好也枉然”,这被认为是载道,但这样的载道,若再伴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道德惩治系统,却是中国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李天岑的笔法,有劝谕讽喻意味,杂以河南民间方言,有民间的道德批判精神和喜剧精神。这也许是他的作品受到民间喜欢的原因。
然而,细品全书,仍感缺乏一个宏阔的背景,大历史与小人物的关系,相互渗透,挖得不深。这倒不在于马里红多么小,而在于主要人物行动的动机应该来自历史深处的潮流,而不仅是琐碎的个人欲望。怎样把生活转化为艺术,不能满足于讲一个好玩的故事,要能够进入存在的深层。另一方面,是否臧否过于分明,善恶过于分明,脸谱过于分明,以至削弱了生活的复杂性。像马里红,恶到家了,被贬斥到溢恶程度,她作为母亲,妻子,就没有过一丝善念和良知闪现?现在有点接近通俗小说的惩恶扬善的极致化写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