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涛:李云雷小说二篇简论


   李云雷无意于追溯宏大历史的踪影,反倒竭力寻根于小型历史,亦即是家族血缘关系之树上的盘结的那些亲情往事。其中,支撑并形成叙事动量的主导元素,不过记忆而已。

  是的,记忆,是李云雷缱绻追溯的叙事发动机。对李云雷而言,故事并不重要,情节亦难得波澜起伏,反倒是那些琐碎的如同鸡毛蒜皮、石头瓦块、草根树木一般的细节物象,常成为其缱绻而着迷的构思重镇。一棵花椒树、一座果园及其周遭的车间房屋、某种初尝的食物,经由儿童陌生化眼光的亲密打量与腔肠铭记,时隔多年后,也散发着某种勾人魂魄的光晕。这些光晕,再经过不同年龄段的叙述主体反复不断地把玩、关照后,常焕发出催人泪下的力量。

  散文、诗歌、小说、地方志、口述实录等等诸种文体皆可以在李云雷的文本中,得以鉴证,却总无法归拢成一个能以固体化看待的自足体,因为李云雷拒斥的或许就是那个盖棺论定的被教科书上规训出来的“小说”。“梦想的诗学”,接合着对“童年往事”的“朝花夕拾”,或许比较契合李云雷的小说观。

  李云雷欲求抓住的就是那个以童年为圆心的横截面,从那里攫取一些令其伤怀并用以塑形自我的材料。一切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或者用小说里的话说,“……那是多么幸福的时光,如今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父亲与果园》)。从此看,李云雷的小说是散体的,却又是串珠的,你找不到一个固板的寻常可见的主人公,却又总是有一个漫步时光河流、彳亍孑立的总体叙述人,在今昔两个差异性时空中进行着喃喃自语的对话。被记忆捕获的“我”,又自甘被其不断地灼伤,不断地捏合、疗救,从而催生出另一个更强大、更完整也更饱满、湿润的新主体。

  在李云雷的小说中,往昔的时空是固定的,人与人的关系、人与周遭世界的关系,皆建立在一个亲情伦理之中,且带有某种没有被快捷的现代生活所揉碎的平静而淡定、自信且完好。李云雷小说建构的时空体,于一个穷且益坚、穷而有味的日子里,播撒出种种难以割舍的诗意。

  李云雷的小说充满了花木意象。一个舅舅家的院子,一个父亲劳动的果园,也会成为其用力经营的乐园。因此,李云雷小说童年记忆的时空体,应属于乌托邦叙事的另类。这一传统与鲁迅的《故乡》、师陀的“果园城”、甚至更早蒲松龄的“聊斋”以及曹雪芹的“大观园”、陶渊明的“桃花源”等等原始基型,共享着由乡村社会伦理文明濡染而成的大同理念。

  李云雷小说叙事的发语词,就是一个“那时候”。这是一个小说写作者不知觉的捕捞记忆的抓手。顺着这个抓手,李云雷会将自己的生身讲述一辈子,直到把旧日的时光碎片,彻底还原,彻底纸面化,彻底复活,并用以对照现实城市生活的平庸无奇以及那颗有可能被其随时涂改的灵魂。

  生活在一个七零八碎的世界里,每个人所最终恐惧的不过是失去自己,而失去自己最大根源则不过是失去记忆。对记忆的不断打捞,对记忆的诗意营构,对记忆的深切维护,皆意味着作为1970年代出生的集学子、论家和作者为一体的李云雷,在竭力为自己及其读者,表征出差异而独特的“中国经验”。它是底层的,也是民间的,是无名的,也是有序的。



  李云雷:《舅舅的花园》、《父亲与果园》,见诸《十月》2010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