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人解读


玉人解读

黛玉、宝玉、妙玉等

 

    《红楼梦》开篇第一回,就有玉人概念,那是贾雨村在甄士隐的家宴中所吟之诗的最后一句:“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意思是说,月光如果有情意,就先照照玉人楼吧。不过贾雨村当时并未开悟,功名之心极重,因此,吟罢再作一联时,玉就变质了,他吟道:“玉在匣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抒发的是他自己的待价而沽的抱负,离玉人的精神本质相去万里。玉人本有多义,通常是指美女,元稹在《莺莺传》中的“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和韦庄的“玉人襟袖薄,斜凭翠栏干”等诗语中的玉人显然就是美人。但玉人还有重要的一义是指仙女、神女,自然也是美到极点的仙女、神女。贾岛《登田中丞高亭》诗中“玉兔玉人歌里出,白云谁似莫相知”和杜牧《寄珉笛与宇文舍人》诗“寄与玉人天上去,桓将军是不教吹”以及他在另一诗中的名句“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等诗句中的玉人,指的便是仙女或有仙女美貌与仙女气质的美人。《红楼梦》中的两个名带玉字的美人——黛玉与妙玉,就是后一意义的玉人,美丽绝伦又带有神性气质的玉人。

    黛玉与妙玉这种玉人古已有之。而曹雪芹的天才是塑造了另一种前无古人也是举世无双的玉人,这就是贾宝玉。他到人间来,就口里衔玉而来。“……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第二回,冷子兴的叙述)贾宝玉是名副其实的玉人。第一,生而衔玉,玉人身份有天生的玉石作证;第二,虽是男性,却是“绛洞花主”,系仙子般女性的知己、知音;第三,身心天生玉质,厌恶泥质男人,其面貌,其性情,其品格,都无愧宝玉,正如北静王水溶见到他时所说:“名不虚传,果然如‘宝’似‘玉’。”(第十五回)第四,口衔而来后又佩戴于胸的玉石,早巳通灵,不仅是身体的象征,而且是灵魂的“晴雨表”。宝玉如果保持原来的生命本真,玉石就灵验,如果向声色靠近,玉石就会失灵。十三岁那年,赵姨娘作魔法,他中了邪,玉石本来就能除邪祟,此时却不灵验,后来经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重新点拨,才恢复了灵气。可见贾宝玉从形到灵,皆是玉人。

    玉人自有玉人的眼睛,在他眼里,还有另一个与他同质同心即身心皆为玉质的玉人,这就是林黛玉。他们第一次相见时,宝玉就问黛玉:“可也有玉没有?”这段描写十分要紧:

 

    ……(宝玉)又问黛玉:“可也有玉没有?”众人不解其语,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故问我有也无,因答道:“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是一件罕物,  岂能人人有的。”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吓得众人一拥争去拾玉。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孽障,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宝玉满面泪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们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贾母忙哄他道:”你这妹妹原有这个来的,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无法处,遂将他的玉带了去了:一则全殉葬之礼,尽你妹妹之孝心;二则你姑妈之灵,亦可权作见了女儿之意。因此他只说没有这个,不便自己夸张之意。你如今怎比得他?还不好生慎重戴上,仔细你娘知道了。”说着,便向丫鬟手中接来,亲与他戴上。宝玉听如此说,想一想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别论了。

 

    童年时代的宝玉听说黛玉没有玉,觉得大悖情理,为此发了一阵小疯癫,可见他深信黛玉和他一样,必带玉来到人间,也是一个玉人。贾宝玉摔玉的行为语言历来都解说为情的表示,这自然不是错解,但它还暗示另一内涵,即贾宝玉断然认定林黛玉也是一个“带玉”主人,一个当然的玉人。即使她不是宝玉那种口中含玉而来的玉人,却也可谓不是玉人而胜似玉人。《红楼梦》以这双玉人为主角,加上妙玉,这三个玉人便构成《红楼梦》精神内涵的玉柱。因此,《红楼梦》也可解读为“玉人楼梦”。

    《红楼梦》的人物命名,极为讲究。名中不可随便带玉字。例如林之孝的女儿、宝玉的丫鬟小红,原名叫做红玉,就因犯了宝玉之名,便改唤为小红。(第二十七回小红对王熙凤自我介绍说:“原叫红玉的,因为重了宝二爷,如今只叫红儿了。”)《红楼梦》全书的人物中只剩下妙玉一人可以与宝玉、黛玉并称为“玉”了。

    妙玉是富有仙女气质的美人,这是无可争议的。第五回宝玉在梦游中饮仙酒并倾听警幻仙子预示十二钗命运的十二支仙曲中,指涉妙玉的“世难容”之曲就说她“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在大观园众诗人中,她被视为“诗仙”。第七十六回写黛玉与湘云在中秋夜里即景作诗联句,就在此次联诗中,黛玉写出预示自身未来命运的惊人诗句:“冷月葬诗魂”、“人向广寒奔”等语,硬是把湘云“压”了下去。湘、黛联句刚毕,在栏外山石后头偷听的妙玉转身出来,并作评论说:“……有几句虽好,只是过于颓败凄楚。此亦关人之气数而有,所以我出来止住……”她们三人一同来到栊翠庵,兴致都很高,尤其是妙玉,她竟然主动提出要续湘、黛刚吟出的二十二韵,就说:“我意思想着你二位警句已出,再若续时,恐后力不加。我意要续貂,又恐有玷。”黛玉从没读过妙玉的诗,见她这么自告奋勇,自然说“好”。于是,妙玉便道:“如今收结,到底还该归到本来面目上去。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捡怪,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于是,她便提笔一挥,写了《右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等自然古雅之句一涌而出。黛玉、湘云二人皆赞赏不已,说:“可见我们天天是舍近而求远。现有这样诗仙在此,却天天去纸上谈兵。”黛玉是大观园的首席诗人,湘云也是大观园诗国中的强将,竟异口同声地称妙玉为诗仙,可见妙玉带有何等超人的才华。这种超凡性,妙玉自也明白,她称为“槛外人”,自知与俗人、常人、众人不可同日而语,也难以同处相安。这个泥浊的人间世界最终也容不得她。在中国几千年的文学中,几乎找不到像妙玉这样一个极净、极洁、极有才华的玉人形象。曹植的洛神近似玉人,但其形象却远不如妙玉丰富。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狐女形象虽也有情性灵性兼备的极可爱者,但称作玉人却未必妥当。

    和妙玉相比,黛玉的仙人气质显得弱些,她在人间的复杂人际关系中厮混,还得陷入情爱的纠葛与悲情中。但是,在她身上却有一种无人可比的灵性与悟性,这也是一种神性,一种与神性相通相契的超常的智慧与才华。她的“冷月葬诗魂”,她的《葬花词》,她的“无立足境,是方干净”的禅悟禅语,都是神来之笔、诗仙之句。她来自天外,前身就是“仙草”(绛珠仙草),入世之后还是还泪还珠的仙子式的诗意生命。尽管在小说中,作者没有像叙述妙玉那样强调她的仙人气质,但也暗示她是太虚幻境的四大仙姑之一。第五回中,宝玉在警幻的导引下,游历幻境,见到四大仙姑。

 

    ……宝玉看毕,无不羡慕。因又请问众仙姑姓名:一名痴梦仙姑,一名钟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各各道号不一。

 

 最近,刘心武在《红楼梦》的新探讨中,通过文本细读,悟出这四大仙姑乃是林黛玉(痴梦仙姑)、史湘云(钟情大士)、薛宝钗(引愁金女)、妙玉(度恨菩提)。这是发前人所未发,相当可信。这四人都是带有仙质的玉人,尤其是痴情仙姑和度恨菩提的黛玉与妙玉,从未染上俗世“仕途经济”的尘埃,更是纯正的玉人。林黛玉最后怎么死,回归何乡何处,读者论者尚有争议。笔者只觉得续书描写黛玉死后宝玉在梦中追寻她并不唐突。第九十八回“苦绛珠魂归离恨天  病神瑛泪洒相思地”写宝玉听到黛玉“亡故”的消息后放声大哭,倒在床上,然后又写道:

 

    ……忽然眼前漆黑,辨不出方向,心中正自恍惚,只见眼前好像有人走来,宝玉茫然问道:“借问此是何处?”那人说:“此阴司泉路。你寿未终,何故至此?”宝玉道:“适闻有一故人已死,遂寻访至此,不觉迷途。”那人道:“故人是谁?”宝玉道:

 “姑苏林黛玉。”那人冷笑道:“林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无魂无魄,何处寻访?凡人魂魄聚而成形,散而为气,生前聚之,死则散焉。常人尚无可寻访,何况林黛玉呢。汝快回去罢。”

 

此处作者界定林黛玉为“非常人”:“生不同人,死不同鬼”。完全符合原著的仙姑暗示,也可证明,她是一个超凡脱俗,不同于佳人、美人的玉人。

    宝玉、黛玉、妙玉这三位玉人,有其上述的超越世人的共同点,但三者又有区别。从人生向度上说,宝玉心怀慈悲,不避俗众,不轻“下人”,所以我用嵇康的“外不殊俗,内不失正”八个字形容他,并用准基督和准释迦比喻他。而黛玉则心怀痴情,专注于一,潜意识里只有“还泪”,意识层里却布满诗情慧性。但她逃避俗众,绝不与三教九流来往,称男人时前边还加上一个“臭”字。妙玉则刻意远离俗世,蔑视社会,孤僻标高。黛玉尚谈恋爱、作情诗,她却把一切都藏于心中,让人猜不透她的心思。三个玉人,一是慈,一是痴,一是孤,性格不同。从个体情感态度上说,贾宝玉是兼爱者,“情不情”者;黛玉是专爱者,情情者;妙玉则是观爱者,度情者。三者的心灵都奇异至极,黛玉是痴绝,妙玉是孤绝,宝玉是善绝。从生命结局上说,一是世难容,为世糟蹋(妙玉);一是世难爱,被世抛弃(黛玉);一是世难知——一个最聪明最善良的玉佛似的人,却被视为“蠢物”、“孽障”等(宝玉)。三者中在心性上首先悟到空的是黛玉,所以才有“无立足境,是方干净”的禅偈;在行为上真正实践空的是宝玉,因为他是看透了色之后升华的空,是空空的空。而妙玉则从空到空,未曾在“有”与“色”中磨炼的空,所以不是空“空”,而是虚“空”。曹雪芹判她“云空未必空”,大约也是对虚空的微词。

    曹雪芹作为文学天才,他的笔下没有俗套,没有俗笔。《红楼梦》一开篇就嘲笑“才子佳人”那种千篇一律的创作模式。千百年来,文学中的佳人形象,无非是一有姿色,二有才气,三有风流,但曹雪芹却一改佳人一般面目,赋予佳人们以大性情、大灵魂、大智慧、大歌哭,其笔下的女性玉人,更是超越佳人百层千层,是一种天地人大融合的诗意生命。这种生命形象不仅是中国文学中所仅有,也是人类文学所仅有。什么叫做文学原创,领悟一下天人合一、人性神性共在的玉人,就会明白。

    曹雪芹是一个对人间社会的庸俗与黑暗极为敏感也极为憎恶的人,所以在他笔下才有那样一个以国贼禄鬼为主体的泥浊世界,也才刻画那么一些可悲可怜的小人、废人、滥情人、尴尬人、嫌隙人、轻薄人、粗夯人、势利人等。但是,他不仅面对泥浊世界,还向往净水世界。他不是愤世嫉俗,而是充满审美理想。《红楼梦》之梦,有小梦(如小红的私情梦),有中梦,有大梦(如宝玉游太虚幻境),这些都是真梦。但还有一种呈现作者审美理想的总梦,这虽不是真梦,却是曹雪芹的审美理想。在《红楼梦》中,曹雪芹寄托着两大理想,也可以说是两种宏观梦,一是诗国梦,二是玉人梦。诗国是曹雪芹的理想国、梦中国;玉人是曹雪芹的理想人、梦中人。古希腊柏拉图的理想国把诗人逐出,曹雪芹的理想国则是以少女诗人为主体的青春共和国,是人类诗意栖居的社会模式,这是一个远离功名争夺、权力争夺、财富争夺的国度,是保持生命本真状态的永恒家园。曹雪芹的总梦则是“诗国长存、玉人永在”,尤其是黛玉、妙玉似的玉人能不嫁、不死、不朽,如同天上的明月玉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