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爱是野蛮的
(小说)
何鑫业
1
这天晚上,我躲在北山路聊天,川鱼的电话打进来了。她语气平静,说出的话却让我吓一跳。她说:
“你和我姐姐翅鱼还有好的可能吗?”
她竟然问这样的问题,这种问题,正是我们平时竭力回避的。
“哦,你在哪里?你没事吧?”
我显然迷惑不解。
“没什么,我需要问你,请……你告诉我!”
“怎么啦!……需要我帮助吗?”
我觉出了一点点不妙。
她,好像在,一个门窗关得很紧的地方。或者说,那地方干脆就没有门窗。
她,顾自往下说:
“如果,你们有可能好,那就是说,你有可能就是我以后的姐夫……”
“这又怎样?”
即使这时候,我也特别讨厌别人提起我的私事,况且,和翅鱼的私事一直让我不愉快。
“那就意味着,我可以向我的姐夫叙说一切,否则……”
我怕她出事:
“我说,你在哪里?我过来,行吗?”
“不!你不要过来,你先回答我!”
“……当然有可能。”
我违心地说。
“那好,……你就听我说……”
她说。
2
……川鱼的叙述很冗长。
也很危险。
她说她准备做一件谁也意想不到的事,这件事足以使她了结生命。她说,她把一切都卖了,包括房子、汽车、债券,还准备把命搭上。这件事,谁也做不成,只有她才有可能行。因为她,已是一个非人,一个被证明不会排卵的女人……
我说,“你在说什么啊?”
我的脑子里,蹦出了地中海三个字,那里有一大群性别模糊不会产卵的鱼。
她说,“一个不会排卵的女人!”
我十分惊讶。
我说,“为什么要告诉我会不会排卵的事?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她说,“因为,你有可能是我的姐夫。”
我说,“你有另外可能的姐夫,为什么电话打的是我?而不是别人!”
我指的是她姐姐翅鱼现在可能的别的男人。
川鱼今天晚上完全成了无赖。她说,我仅仅是她想到的偶然人选。是泛指,不是特指。她说,是这个糟糕的气候妨碍了她的排卵,而不是某一个人。
我异常恼怒,真的异常恼怒。
我说,为什么泛指的是我,而不是别人;就因为我曾经有可能是你的姐夫;就因为我们现在是同事;就因为你想打电话时,手头正好有我的号码!
我的脑子里,突地又冒出了在北纬35°游来游去的,失去性别的鱼。
3
她,突然不说话了。
我怕她出意外,我说:
“你记得那天我给你看的一种鱼吗?叫鲀鱼,它们在地中海,直布罗陀海峡,游来游去……”
她那边,无动于衷。
我又说:
“知道狒狒咖啡吗?”
……
“哦,就算蓝山咖啡吧?兰花的兰,衣衫不整的衫。”
她,还是无动于衷。
我太喜欢突然间臆造的这两个字了,我原希望她来纠正我。兰花的兰,衣衫的衫,兰——衫!带女人香味的内衣?还是有植物花纹的外套?当然,也可以是一个晚间活动的什么组织,一个专门收集人体器官的兰衫党?
文字太奇妙了。
对了!坚果也可以这样组词。我说,
“你知道坚果吗?缄口不语的缄,果实的果。”
哇哪!成了咬不开或者不说话甚至信守诺言的水果了。这使我想起了有一句英语叫Don’t say a word。
4
我开始一边与她说着话,一边用手机悄悄拨她姐姐翅鱼的电话,我想让她这做姐姐的,看看她的鸡汤妹妹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世界上,还有干净的男人吗……”
果然,川鱼又开始说话了。
我,稍稍放下了一些心,希望她姐姐的电话能通。
她重新开始叙说:
“他们影响了我的内分泌……
我几乎每月都要去医院,想证明自己是女人,会生育……现在,我就是人群中一位正在变异的人……”
她说的他们,我不知道是它们,还是她们?但可以肯定的是,川鱼遇到了像地中海鲀鱼一样棘手的性别问题。
从声音中可以听出来,她由坐姿改为卧姿了,并且是用右侧的耳朵在听我说话。
我想象不出一位平日里端庄的职业女性,在此刻会变成怎样。
要命的是她那位无趣的姐姐,她的手机一直处于呼叫转移的状态。本来,手机接通,让她直接听到这些话,一定会对川鱼的今后起作用。
“没有今后了……”
川鱼,好像能知道我的想法。就像我,能猜到她在用右耳听我说话。
“感谢你有可能成为我的姐夫,……你,不也是在跟我姐姐之前,就与人有过‘性’关系吗?”
她把“性”字说得特别重,几乎咬牙切齿。
我发现她的手机离嘴越来越远。
……电话彻底断了。
5
我想起了三年前的一件事。
那一次,我和她的姐姐翅鱼第一次发生关系。她姐姐很像她,外表的文静和矜持,会突然演变成一种不可抗拒的狂暴。
那一晚,正在我和她卿卿我我的时候,翅鱼突然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这使我既害怕,又恼火。
“为什么要这样地喊!!”
“我的处女生涯结束了!”
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真是令人沮丧。
6
川鱼真的没来上班。
她的鬼姐姐还是联系不上。
第二天,我又去了北山路上的那家酒吧。
酒吧里,照例是一“帮”直发女子,“蚁集”着在小资。照例是那位谦卑的老板,在走来走去。
我,照例坐在那个座上,那个座的右方向正好有插孔。别的座,插孔都在左方向。
我打开电脑。
出来了鲀鱼的消息:
鲀
鲀形目鱼的通称。
体呈圆筒形。
随,水温而变性
用鳃呼吸
……
7
一位白白的“母蚁”走过来了。
她说,“你的电脑太破了!”
我抬起头,先没有看见她白白的脸,而是闻到了她身上满满的草叶香水。
她见我很是面善,便又说,“你能帮我查一个东西吗?”
我说,“查什么?”
她说,“查一种鱼的消息。”
我说,“什么鱼?”
她说,“鲀鱼。”
我说,“你在嘲弄我吗?”
她说,“没有啊!我以前就是负责深海鱼销售的,是亚太地区的代理……”
我说,“你身上怎么像剪过草的下午,一身子的太阳下暴晒的草味道。”
她说,“你的鼻子真灵,我刚才喝了一杯有苜蓿和蓟叶的咖啡。”
我说,“不是苜蓿,是青草!”
她说,“那没有呀!”
8
这天下午,我见到的白白的“母蚁”般的女子,竟然让我产生了和翅鱼久违的一丝欲念。这一缕欲念,在我身上停留了许久,它与青草的香味和太阳的暴晒导致的感官享受,连在一起。
我说,“你用的是什么洗发水?”
她说,“是SASSOOSL。”
我说,“你们那么多人,为什么都是直发?”
她说,“你这个人很奇怪,没有人问过我们这个问题呀!”
我说,“随便问问。因为,我想到了,直的头发就跟青草似的,会发出味道。”
9
很奇怪。
后来的好几天,我都在街上见到她。她穿着裙子在马路上走,我则在车内。
她高挑、明亮的样子,头发松松的。她昂着一点点头,在人海里洑游。像都市感很强的女子,又像一条最原始的鱼。
真像当年的翅鱼,太像了。
我的车,拐过去的时候,她还在那边头发蓬蓬地走。在上午来自宇宙深处暧昧的多色光线下,她的直发就像南太平洋岛上的一种植物,明显地区别于路上行走的任何人。
明显的,更像一位非人。
我说的是,比人更漂亮,更有朝气,更无忧愁。也,
更摩登。
10
我继续给翅鱼打电话。
11
昨晚,川鱼的电话掉线后,我还发现了另外一件惊心动魄的事。
翅鱼走时夹在书中的那张纸条,不知被谁换了一张。纸虽然还是那一张,内容却换成了别的:
奥斯威辛之后,做爱是野蛮的
谁换走了纸条呢?是什么时候换走的?谁与我有同样的钥匙?
究竟这破玩艺想说什么?都什么时候了,还要宣传石器时代的主张。
她姐姐翅鱼,有一次被我抱得紧紧的,透不过气来。我用头顶着她的下颚,把她的整个身子都顶了起来。
没想到她一挣脱出来,就说同样的话:“我不要做爱。”
当时,我非常气愤,我说:
“你不要什么?”
她说,“不要做爱。”
“为什么?”
“做爱是野蛮的。”
“谁说的?”
“阿多诺。”
“谁是阿多诺?”
……
那晚,我们也正在北山路用餐,吃三文鱼,喝百威啤酒,一个Man走过落地玻璃。
翅鱼,吃着,吃着。
流泪了。
12
第二天,我去上班。
同事们都拥过来了,说川鱼找到了,没想到她会自杀,太不可思议了。
13
我赶去医院,途中想起来一件事。
14
去年的八月。
我和她姐姐在青岛。
这是一个怎么看都非常美好的夜晚,我们在房里备好了酒和菜。阳台外的夜空,便是海,有几艘大的船,停在不远的地方。
当时,翅鱼在洗澡,我则在试着用冰淇淋代替奶油,调制水果拼盘。
突然,她全身赤裸着,跑了出来,嘴里大声叫喊着:
“谁弄坏了我的身子!”
“谁把我的肚子弄大了!”
“谁……”
我拼命抱住她,试图让她安静,可她还是挣脱了,一边绕着茶几跑,一边喊叫:
“我要回到原来的样子!”
“我不要怀孕!”
我气愤至极,这样的一个女人,她把你做人的快活全部破坏。因为她,我不但没有了性的快乐,甚至见了女人都心生寒意。
而且,这不快活已经克制太久。
我追上去,给了她一个耳光。
但是,打得太重了,或者说位置没打好,她的嘴角一下子嗞出一股血来。
15
医生说,翅鱼患的是妊娠忧郁症。通常,怀孕数周后就会消失。这位病人的症状比较严重,可能同时伴有身体异常恐惧症。
医生说,“她在意自己的身体变化吗?”
我说,“在意。”
医生说,“她是不是特别在意性行为的后果?”
我说,“特别在意。”
16
在街上蓬蓬蓬走路的女子,与我搭话的那个白皮肤“母蚁”,竟然也有一个与川鱼姐妹一样好听的名字,名字中也带一个“鱼”字。
怪不得,那天看上去像一条鱼似的。
她说,她叫鳕鱼。
雪白的雪。
下雨的雨。
或者。
鲜血的血。
羽毛的羽。
17
此后,我在杭州大厦的地下超市里,又见过她一次,穿着长长的松松的米色外套,推着车。像一位富人家的女儿,文科大学的校花,一位豪富的第三任妻子,好闲适的女人。
远远望去,暗藏着很现代的女人资讯:
像,
水族馆的鱼?
18
翅鱼的电话终于回过来了,见鬼,没想到她竟然说:“你死了这条心吧!是川鱼爱上了你,不是我!这正是天大的笑话。”
19
第二天,我碰上白白的“母蚁”,那条鳕鱼,我对她说,你就叫翅鱼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