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哈努克记忆

            沈东子

人的一生只有几十年，有的人可以伴你一生，甩都甩不掉。比方最近埃及闹事了，那里有个总统叫穆巴拉克，那穆巴拉克上世纪80年代初就做总统了，那时萨达特因为与以色列单独媾和遇刺，他顺势抓过了总统的权把，一抓就是三十年，一个人纵然有天大的本事，在台上坐三十年，总是很讨人嫌的，难怪埃及老百姓想撵走他。还有坐得更久的，比方卡斯特罗和西哈努克——我发现一个人的名字长，命也长，这两个人在我出生前很久就出生了，在我出生前就成了风云人物，如今仿佛老成了妖，依然是舆论热点。说说西哈努克吧。

我至今没去过柬埔寨，可跟柬埔寨有关的记忆，在我脑袋里多得很。在我的少年时代，西哈努克是每天都要听见的名字，那名字出现的频率仅次于毛泽东，似乎是毛家亲戚。那年头也没什么可记的，不用背圆周率，也无需记英文单词，脑子拿来干嘛呢，我拿来记柬埔寨的名字。有关柬埔寨的新闻真多呀，金边不用说了，还有什么磅同、磅逊、磅士卑，听上去沉甸甸的，其实都是很小的城镇，跟桂林附近的柘木、大圩差不多，因为小，有游击队出没，所以上了新闻头条。那时央视的新闻联播分为国内新闻与国际新闻两部分，有次把柬埔寨的新闻放到国内新闻里了，引起世界哗然，以为柬埔寨成了中国一个省。

省不省的且不管，反正我记住了好多柬埔寨的名字。前面说的是地名，还有人名呢。首先记住的是莫尼克公主，这莫尼克公主总挂在西哈努克亲王后面，好像是亲王的脚后跟，说是公主，其实是王后之一，一位法柬混血儿，50年代初因选美脱颖而出，把个亲王看得直咽口水，不久就纳进了皇宫。东南亚国家都这样，比方伊梅尔达选美胜出，后来就成了马科斯夫人。我们那时也没见过公主，中国的公主早被灭没了，于是柬埔寨公主成了世上最美的女人，有时去看新闻纪录片，明着是看亲王吃菠萝，暗地里是看公主梳妆，尤其盼望她洗澡——她还真洗，泡在什么地方的温泉里。

当然这公主也不是亲王的惟一公主，亲王的妻妾多了去了，有女学生女演员，有姨妈有表妹，反正王法是他定的，谁漂亮他就要谁，生出的小亲王小公主也多了去了，多到自己认不过来，什么拉那列呀，夏卡朋呀，不怎么好记，那些小亲王小公主一个个倒也安之若素，有做医生的，唱歌的，做舞女的，开出租车的，还有潦倒到不知下落的，毕竟是信佛教的民族，心态好，明白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有什么好争的呢，况且自己来到这世上，完全是父亲好色的结果。

接下来记住的是宾努亲王。这亲王大概是西哈努克的亲信管家，最信赖的人，但不幸得了一种怪病，好像叫美尼尔氏综合症，脑袋总是一晃一晃的，没过多久就死了。同时记住的还有朗诺—施里玛达，不了解那段历史的人，还以为这是一个人的名字，不是的，是两个人，两个坏人，一个叫朗诺，一个叫施里玛达，都是朝廷里的命官，趁亲王去俄罗斯看大腿舞，两人一合计就把他给废了，此举得到美国人大力支持，从此美军可以施展拳脚打击胡志明小道——那是北越往南越输送兵力的秘密通道，当中有一部分经过柬埔寨境内。

再接下来就是波尔布特和乔森潘了，这是两个好人。波尔布特是毛泽东的得意门生，曾在中南海的游泳池边聆听毛的教诲。亲王原先最恨他们，他们仗着自己在法国念过书，回来后建立了一个组织叫红色高棉，其实就是柬埔寨共产党，要推翻好吃好色的西哈努克，但一直推不动，不想朗诺—施里玛达更厉害，先得手了。于是亲王在中国撮合下，与红色高棉结盟。红色高棉叫Khmer Rouge，是个法文名称，本来Rouge也不是什么坏字眼，艳舞女郎红磨坊的红也是Rouge，可这Rouge跟高棉连在一起，就渗出了殷殷血水。

历史证明红色高棉才是最坏的，杀人无数，杀人的方法也无数，比朗诺—施里玛达坏多了，最近凤凰台播的一个节目，一个中国特工的回忆，里面有生动的描写。波尔布特后来死在扁担山，红色高棉也瓦解了，剩下个乔森潘在等待审判。乔当然不承认有罪，说坏事全是波尔布特干的，自己其实挺温和的，就像中国文//革时期的周恩来，还做了不少好事呢。谁会想到一个信奉佛教的小国，一个创造过吴哥窟的小国，居然会长出红色高棉那种怪物？

还是说回西哈努克吧，那年头我们把他安顿好好的，泡温泉，吃荔枝，安排在气候跟高棉相近的南宁，住在西园里安心吃菠萝，那西园的西，是南宁西边的西，也是西哈努克的西，只要我们有吃的，亲王就有吃的，哪怕我们没吃的，亲王也有，谁让人家是亲王呢，一有什么活动，就出现在报纸头版，一句话，我少年时代的西哈努克亲王，不是亲王是亲人，如红灯记里唱的：虽说是/虽说是亲人也不相认/可他比亲人还要亲。有多亲呢？有次报纸上又有新华社消息：西哈努克亲王八日到京。一位喜爱文学的中学老师看到这标题，一下来了诗兴，把它分解成五言绝句念给学生听，还押韵呢：西哈努克亲，王八日到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