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元培论鲁迅


 

 

蔡元培论鲁迅

 

鲁迅生前和逝世后,对他以种种方式加以评价的,无论名人还是普通人,实在难以计数。在众多的精彩评论中,我以为,蔡元培于1938年作的《鲁迅全集序》,对鲁迅的评价既全面又中肯。这还是好几年前初次读到序文时就有的看法。蔡元培所作序并不长,先全文引在下面。

“行山阴道上,千岩竞秀,万壑争流,令人应接不暇。”有这种环境,所以历代有著名的文学家、美术家,其中如王逸少的书,陆放翁的诗,尤为永久流行的作品。最近时期,为旧文学殿军的,有李越缦先生,为新文学开山的,有周豫才先生,即鲁迅先生。

鲁迅先生本受清代学者的濡染,所以他杂集会稽郡故书,校《嵇康集》,辑谢承《后汉书》,编汉碑贴、六朝墓志目录、六朝造象目录等,完全用清儒家法。惟彼又深研科学,酷爱美术,故不为清儒所囿,而又有他方面的发展,例如科学小说的翻译,《中国小说史略》、《小说旧闻钞》、《唐宋传奇集》等,已打破清儒轻视小说之习惯;又金石学为自宋以来较发展之学,而未有注意于汉碑之图案者,鲁迅先生独注意于此项材料之搜罗;推而至于《引玉集》、《木刻纪程》、《北平笺谱》等等,均为旧时代的考据家赏鉴家所未曾著手。

先生阅世既深,有种种不忍见不忍闻的事实,而自己又有一种理想的世界,蕴积既久,非一吐不快。但彼既博览而又虚衷,对于世界文学家之作品,有所见略同者,尽量的译,理论的有卢那卡尔斯基、蒲力汉诺夫之《艺术论》等;写实的有阿尔志跋绥夫之《工人绥惠略夫》、果戈理之《死魂灵》等;描写理想的有爱罗先珂及其他作者之童话等,占全集之半,真是谦而勤了。

“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的块垒”,虽也痛快,但人心不同如其面,环境的触发,时间的经过,必有种种蕴积的思想,不能得到一种相当的译本,可以发舒的,于是有创作。鲁迅先生的创作,除《坟》、《呐喊》、《野草》数种外,均成于一九二五至一九三六年中,其文体除小说三种、散文诗一种、书信一种外,均为杂文与短评,以十二年光阴成此多许的作品,他的感想之丰富,观察之深刻,意境之隽永,字句之正确,他人所苦思力索而不易得当的,他就很自然的写出来,这是何等天才!又是何等学力!

综观鲁迅先生全集,虽亦有几种工作,与越缦先生相类似的;但方面较多,蹊径独辟,为后学开示无数法门,所以鄙人敢以新文学开山目之。然欤否欤,质诸读者。

民国二十七年六月一日

                                            蔡元培

(《蔡元培全集》第七卷,中华书局,北京,1989年)

蔡元培的上述评价,其中关于鲁迅的杂文与短评——可以统看作对鲁迅杂文的评价,现今的众多中国人就未必以为然。以右派或右翼自傲者如此,自认为左派或左翼者同样如此。尽管他们不认同的理由并不相同。

对于什么是杂文、鲁迅杂文的根本特征是什么,人们的解释可谓多矣。例如,“鲁迅的杂文是匕首、是投枪”,现在也还是得到很多人认同的。这样的看法确也有相当的理由。但是,具备这样的文章特征的,大多属于高度论战性作品,而论战性杂文只是鲁迅全部杂文中的一部分。而且,这部分杂文采取论战方式,是多方面原因形成的。论战方式只是文章的一种更加具体的外表特征。蔡元培对鲁迅作品特征的看法,才是更具普遍意义也更准确的概括:“他的感想之丰富,观察之深刻,意境之隽永,字句之正确,他人所苦思力索而不易得当的,他就很自然的写出来”。这样的特征,是鲁迅的全部杂文包括论战性杂文都具有的。举凡鲁迅剖析中国历史与文化、描述当时的种种社会现象、与别的文人的论战、批评政府当局的政策、与友人或同道讨论、忆旧等等,都是如此。

蔡元培认为鲁迅的杂文是其创作的极重要部分,这也未必为现今的不少人所认同的。杂文究竟属于什么文体呢?无疑,整体看仍归属于散文。如果蔡元培对鲁迅杂文与短评的上述评价是恰当的,那么这也就是鲁迅对散文的真正重大贡献之处。

至于鲁迅对中国古代学术即国学的研究,其深厚的学养和蹊径独辟,无论后人想跟从他抑或试图踏倒他,都绝不是发发宏愿能够实现的。

2010-1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