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有多远?


 

                                

回家的路有多远?

            沈东子

 

 

靠一双脚从西伯利亚走到印度,这路程比奥德赛或红军二万五都要远呢,听上去有点夸张不是?却是一伙囚犯的逃亡之路。电影《归途》(The Way Back2010)跨度达四十多年,从四十年代的苏波战争说起,一个波兰军官因为对斯大林开了点玩笑被人告发,契卡把他妻子抓来指认,妻子在巨大的恐惧中承认确有其事,于是军官被从家中带走,送往遥远的西伯利亚服苦役。因为说领袖坏话坐牢的事,我们见过,索尔仁尼琴就是例子;而在更遥远的年代,许多十二月党人由于反抗沙皇,被送往东方做苦工到死,所以说西伯利亚是埋葬思想的坟岗。

 

波兰人很快就发现,别想活着出去了,身边的人一个个在饥饿中倒下,绝望中他想到逃跑。有这种想法的犯人不在少数,他认识了美国工程师,俄国画家等人,这些人因为不同的指控走到一起来了,都是革命的敌人。可是逃到哪里呢?四周是茫茫雪原,跑不了多远,脚印就会引来狼犬,意志力稍微薄弱一点,吓都会吓死。“还是要逃,哪怕被打死,死的时候也是自由身!”(die as a free man)波兰军官说。听到这句话,我的眼睛湿润了。

 

如今的年轻一代生活在相对自由的社会里,想逛夜店逛夜店,想唱歌唱歌,想出国出国,不会明白什么叫专制。我少年时代遇到一个意大利人,告诉他我很想逃出去,从泰国和缅甸走。他问有想法就做呀,为什么不做呢?我说害怕被抓住。他说抓住会怎样,枪毙吗?我说那倒不会,可能要挨打,要坐牢。他说坐牢算什么,放出来继续逃呀,逃个十次八次一定会成功。毕竟来自烧炭党人的故乡,有胆量。我没那个勇气,别说十次,一次也没试过,但我听得懂那波兰军官的话。

 

还是苍天有眼,初春下了一场大雪,一伙人冒雪穿越铁丝网落荒而去,大雪会覆盖他们的足印,摆脱狼犬的追击。跑了三天三夜才敢歇口气,可往哪儿去呢?有学问的人还是有用的,美国人找到了贝加尔湖的方向,大伙儿一路向南。那贝加尔湖够宽的,当年高尔察克的白军穿越该湖时遭遇暴风雪,几乎全军覆没。途中有人开始掉队了,他们偷越达瓦共和国边界进入蒙古。那达瓦在清末还属于中国,中国人叫唐努乌梁海,后来外蒙独立时被顺手带了出去,外蒙也不要,当礼物送给了苏联,好像赛福鼎就出生在那边。

 

在蒙古境内的戈壁滩跋涉期间,女犯伊莲卡中暑死了。说来挺悲伤的,伊莲卡的父母都是波兰共产党领袖,可因为政见不合被斯大林灭了,剩下的孩子索性也关了起来。伊莲卡是自己从另一所监狱逃出来的,在路上与他们相遇,起初担心他们因为讨厌共产党进而讨厌她,还隐瞒自己的身份。再往前走,一伙人见到了长城。他们把自己伪装成去拉萨朝圣的僧人,继续穿越甘肃和青海,一路上见蝎子吃蝎子,见蛇吃蛇,有好心的藏民,给他们留下水袋。可能导演对中国大西北的恶劣环境了解不多,略去了翻越唐古拉山的过程,很快抵达了英属印度边境。

 

事情有点匪夷所思,但据说是根据真人真事改编的,依据是1956年出版的一本波兰人撰写的回忆录。这伙人遭遇的困苦,可谓达到了人类承受力的极限,波兰人多少次梦见自家窗台上的钥匙,有了那把钥匙,他可以回到自己的家。影片结尾已是九十年代初,波兰的专制统治结束了,团结工会赢得了大选,波兰军官回到家,钥匙还在窗台上,他打开门,面前坐着自己的妻子——她曾经双眸如玉,乌发如云,如今已是白发两鬓,两位老人的手慢慢握在一起。回家的路有多远呢?他被契卡从家中带走时,还是个英俊帅哥,如今重新踏进这扇门,他绕半个地球走了四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