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蔡成平 (亞太政經調研中心理事長) 刊登在2011年3月21日 香港明報
【明報專訊】3月11日,日本大地震發生時,筆者正在日本《朝日新聞》東京本社國際本部上班,國際本部位於朝日新聞大廈的9樓,劇烈的震動搖晃持續了一分多鐘、辦公室書架上的書瞬間散落一地。很快,日本的電視台傳來的一幕幕畫面,宛如電影《2012》和《日本沉沒》的綜合版,讓人難以置信。
文明日進 天災愈烈
如今,地震已過了六天,但此時此刻,日本乃至全世界的神經仍難以放鬆。東京電力集團福島縣核電站事故,不但未得到切實解決,反而緊急事態正在快速惡化之中。附近居民的避難半徑也隨之逐漸從3公里擴至5公里、10公里、20公里、30公里,東京首都圈「計劃停電」造成的交通混亂仍在持續。歐美諸國紛紛撤僑,各國媒體也陸續撤離日本,連鎮靜淡定的日本國民也開始出現恐慌。
然而,這次千年一遇的大地震所帶來的考驗,絕非簡單的自然災害所引起的「被害與救援」。八十多年前,著名的物理學家寺田寅彥曾言:「文明日進,自然暴威所帶來的災害愈烈。」寺田親眼目睹了關東大地震的人間慘劇後,在隨筆《天災與國防》中寫道:「這難道不是人類過高評價文明之力、貶低自然之力造成的惡果嗎?」
或許,地震、海嘯等不可避免的天災是日本逃不過的宿命,但福島核電站所引發的恐慌、混亂以及切實的傷害,卻不得不說是人禍。原子爐緊急冷卻裝置等安全屏障的紛紛失靈,正在瓦解所謂的核電「安全神話」。雖然,福島核電站事故與大地震及海嘯的破壞程度遠超過原設定值密切有關,但所謂的9級地震超出預料、海嘯高達10米超出預料、原子爐破壞之重超出預料、冷卻機能修復之難超出預料,連做事風格一向未雨綢繆、考慮周全的日本人都試圖濫用「超出預料」來解釋原因,恰恰意味著人類極有可能面臨更大的災難。
核電雖是成本最低、溫室氣體排放最小的發電方式,但每發生一次核事故,帶給人類的都將是長期的災難,把這樣的「災難成本」也計算在內的話,「核能是成本最低的能源」這一命題恐怕需要重新檢討。福島核電站事故對大張旗鼓的「核能復興」無疑是巨大的打擊,而對在核能之路上狂奔、誓言2010年至2020年核電站數量擴增8倍的中國而言,福島核電站事故是值得認真汲取的教訓,倘若輕率地說出「中國核電不懼地震」之類不合時宜、不實事求是的言論,遭遇網民鋪天蓋地的指責與圍攻,也就在所難免。
謊言製造更大恐慌
其次,世界輿論的論調正從「日本讚美」轉向「日本政府批判」。地震發生後不久,不管是歐美、還是俄羅斯、韓國、中國,「日本讚美」是輿論的主流論調。美國《紐約時報》稱:「日本人的忍耐力和勇氣是了不起的。」韓國《中央日報》稱:「難以置信的大難面前,日本人不屈不撓、鎮靜淡定讓世人刮目,日本仍然是大韓民族的榜樣和模範。」而中國的《第一財經日報》、《環球時報》、新華社、《新京報》等媒體也是高聲讚美。
的確,日本國民的沉著冷靜與從小接受地震教育有關,也與日本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國民性有關,更與社會存在令人值得信任的政府和媒體密不可分。然而,在核電站事故處理上的的延誤良機,事故的詳細信息提供上的不及時,甚至是自相矛盾,以及核電站事故的持續惡化,讓世界的輿論風向正在微妙地變化。國際原子能機構主席天野之彌、德國總理默克爾等陸續質疑菅直人內閣「隱瞞事故詳情」、「過小評價了事故的嚴重性」、「發布的信息存在自我矛盾」,而福島核電站附近存在核武器的種種臆測也不脛而走。隨之而來的是英法等國先後撤僑,東京正在經歷前所未有的外國人大逃亡,日本正在成為一座恐怖的孤島。
1929年世界性經濟危機時,美國時任總統富蘭克林.羅斯福曾告訴國民:「唯一值得恐懼的是恐懼本身——一種莫名其妙、喪失理智、毫無根據的恐懼,會把人轉退為進的種種努力化為泡影。」要消除無謂的恐懼,「現在最需要的不是謊言與揣測,而是日本政府及時、詳盡的信息。」國際原子能機構主席天野之彌如是說道。
在整個核電站事故的處理過程中,日本政府顯然是有意地抑制國民的恐慌,這本身無可非議。但是,正如親歷阪神大地震的內田樹教授所言:「在危機之下,過大評價風險,要遠比過小評價發現要穩妥。過大評價危機,可能會產生『過剩反應』,但如果一直堅稱『安全』,卻一次次地修正言論,突然就發出『趕緊逃得更遠些吧』的指示,只會讓國民陷入更大的恐慌之中。」
日本政府在處理核電站處理事故上的諸多失策,讓人再次深切地體會到在全球化時代信息魚龍混雜的情況下,如果不能準確地把握信息發布的主動權,只會適得其反。當日本政府將安全線不斷地外移時,國民的恐慌也隨之不斷地加劇。當美國大使館呼籲在日美國人盡快回國或至少應該撤至核電站80公里之外,最好去日本西部和南部避難時,仍然在20公里、30公里之外避難的日本國民,恐慌和不滿無疑在情理之中。
好奇害死貓 僥倖心理害死人
第三,在關東地區「計劃停電」實施方面,東京電力的朝令夕改讓東京電力的信譽掃地,但這不僅僅是公關上的拙劣,整個社會運轉體系上的弊端也暴露無遺。東北電力、東京電力、中國電力的地域壟斷,簡直達到「佔山為王」的地步。
筆者在東京時,親眼目睹東京首都圈企業的生產工廠及居民家庭,供電嚴重不足,就連醫院和公共交通設施等優先確保之處都面臨電力不足。而筆者來到日本廣島後,卻發現隸屬西日本的廣島地區,幾乎沒有任何的電力危機,但西日本電力為什麼不能支援東日本?這並非西日本電力無意向,而是日本被人為地分成了「兩個日本」,東日本和西日本電力頻率上的差異障礙嚴重制約了緊急時刻的電力融通。
正如福島縣核電站的設備老化、防海嘯防地震的安全設定值過低,飽受批評和質疑一樣,東日本電力和西日本電力頻率設置上的不同,長期以來也頻頻遭受質疑,呼籲改革的聲音從未間斷,但顯然出現目前的局面又是「超出預料」,日本恐怕做夢都不曾想到會發生電力不足的困局。
好奇害死貓,而僥倖心理害死人。天災不可逃避,但天災之下,長期以來的「人禍隱患」在一次次的僥倖心理之下被忽視,當危機出現後,才後悔莫及,但悔之晚矣。人類還要為人禍付出多少的代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