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衣冠南渡到西部大开发
鲍迪克
中国的人口迁移与国家气运
中国第一次有记载的大规模“民工荒”,发生在公元前 260年。
这年8月,秦昭襄王突然下令:征调全国所有十五岁以上的男子发往前线。秦王本人也赶到河内,亲自组织了这场史上最大的“民工潮”。 他们要去的地方,叫长平。
此时,持续3年的长平会战已进入到了最后决战。不久,赵括全军覆灭,40万赵军被活埋。
此战胜败的原因,有人给了一个脸谱化的解释:赵王刚愎自用,赵括纸上谈兵。
不过,在戏曲里以正人君子脸谱和廉颇一起上演《将相和》的蔺相如,却在御前会议上来了个“君子和而不同”,完全赞同撤换廉颇。这个戏剧性的场面,让戏剧家们感到尴尬,却给了历史学家们以启示。
人多力量大
根据历史记载,廉颇在被赵括替代前,已经是屡战屡败,“秦兵斩赵裨将茄。六月,陷赵军,取二鄣四尉。七月,秦又攻其垒,取二尉,夺西垒壁。廉颇坚壁以待秦” 《史记·白起传》。由此可见,廉颇的消极防御,是一种无奈的战术。
但廉颇在战术上的无奈,导致了赵国在战略上的更大无奈。据估计,当时赵国总人口约200多万人,在前线的45万赵军几乎等于全国所有丁壮,在农业社会,征战三年对国民经济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目前中国的粮食储备量仍是国家机密,业内估计可以应付连续三年绝收,这已是历史最高水平了)。
因此,在战争打到第三年时,撤换廉颇在朝廷内已无争议,存在争议的只是赵括是否合适。
史学界对赵括同样充满争议。从时间上来看,也就是赵括反守为攻之后的8月份,秦王突然下令征调全国15岁以上的男丁,这证明赵括的攻势使得秦国也到了“最危险的时刻”。
《史记》说“秦卒死者过半,国内空”。《吕氏春秋》则有“秦虽大胜于长平,三年然后决,士民倦,粮食匮”的记载。据考证,当时秦国有四五百万人,此战动员100万人左右,死亡超过50万人。
在现代和平年间,粮食价格变化和经济周期变化引发的劳动力转移,会跷跷板式地产生城市的“民工荒”和农村“土地撂荒”,但在当时的秦国,却“两荒”同时发生。不久以后,信陵君率领魏军一直攻到了秦国首都咸阳附近的蓝田,秦国只能任由蹂躏,因为它在长平之战已经耗尽了气力。
“上古竞于道德,中古竞于智谋,近古竞于气力”——《战国策》中古和近古的划分,约莫就是春秋与战国的界限。
春秋时期,战争往往在两顿饭之间的时间内就能结束,比如城濮之战,崤之战,长勺之战(就是《曹侩论战》那次)。那时大家以战车列阵,谁的阵势先乱了,就会主动认输,签城下之盟。因此,战争的惨烈和对经济破坏程度并不很高,甚至都不影响交战双方吃饭。这更像是以招数取胜。到了战国时期,战争动辄持续数月乃至数年,比招数变成了扳手腕——计谋只能起次要作用,道德更是站到一边去了,剩下的就是拼气力了。
谁的力气大?人多力量大。
人没有人家多,仅凭着出色的人才,无论是伟大的军事家廉颇,还是伟大的军事学家赵括,都无法改变赵国灭亡的命运。
所以,20世纪前什么最贵?是人,不是人才。
如果对这个论断有疑问,那是因为对赵括有疑问。
那么,我们就把话题从有疑问的人才赵括身上,转到没有疑问的人才诸葛亮那里。
以人为“本”
当邓艾完成偷渡阴平的最后一步——翻越摩天岭之后,蜀国的灭亡已完全没有疑问。但《三国演义》读到这里,读者们的一个疑问反而更强烈了:假如诸葛亮没死,能否让蜀国不亡?
据《三国演义》的描述,邓艾刚刚九死一生地翻下摩天岭后,“又见一个大空寨。左右告曰:‘闻武侯在日,曾拨一千兵守此险隘。今蜀主刘禅废之’。艾嗟呀不已”——估计此时邓艾和读者们产生了一样的疑问。
不过等几周后他灭了蜀国,这个疑问应该也就被打消了。根据刘禅投降时交出的国家户籍档案,当时蜀国只有94万人(还不如现在成都的一个区)。也就是说,摩天岭那一千驻军,相当于现在14亿中国人中的150万人。由此可见,刘禅废弃该兵营,和赵括主动出击一样,属于明知有极大风险的无奈之举。
在这几年前,吴国一位使臣出使蜀国回来和孙权汇报在蜀国的见闻:在其朝不闻其声,在其野民有菜色。这或许四川称为“天府之国”以来最尴尬的时候——只剩下不到100万人了,居然还吃不饱。
现在四川盆地的人口比那时增加了100多倍,而土地单位产出最多只增加了几倍,反而成为了粮食输出地。由此可见,如何让老百姓吃饱饭,不在于控制人口的绝对数量,而在于人口结构和产业结构的合理调整。
根据档案,当时蜀国军队一直在15万左右,军民比例和长平之战时的赵国相当。或许是靠着诸葛亮发明的先进工具,蜀国人均耕种产出更高,所以才能坚持更长的时间——人才改变不了历史的航向,却能影响历史的航速。
诸葛亮的主人显然更清楚谁是历史更重要的推动力。公元208年秋, 曹操率数十万大军南下,刘备逃弃新野,当时襄阳、樊城数十万百姓为避战火,一路紧随刘备。眼看曹兵逼近,关羽建议:“主公可速弃百姓而走。”孔明则说:“可令人遍告百姓:有愿随者同去,不愿者留下。” 刘备却回答说:“夫济大事必以人为本,今人归吾,吾何忍弃去?”——这就是第一、二、三把手之间的境界差距。
据学者考证,这是“以人为本”最早现于典籍记载。当然这和如今中国执政党提出的“以人为本”有着本质的不同。刘备的“以人为本”,指的打天下最重要的资本是人力资源。
如果说,在那个地多人少的时代,“以人为本”是逐鹿天下的认识论,那么刘备不忍弃百姓而走的行为则是对方法论的实践——仁者无敌。
如今,面临民工荒困扰的企业,大多数都是依靠简单重复性操作的低端加工业,与古代战争年代一样,市场要素配置中的最突出矛盾问题也是生产资料过剩(当时是土地过剩,现在是机器产能和资金过剩),人短缺。因此,这些产业和企业也面临的,其实也是以人为本的问题。
当然,解决这一问题的方法论也没有变——仁者无敌。
衣冠南渡
在地多人少的时代,人口数量决定着国力对比,人口迁移也就成为了改变国力对比的主要变量。
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次人口大迁移,发生在东汉末年和三国时期。由于黄巾军起义和此后的军阀混战,大批人口由黄河中下游南迁至长江流域。
吴国由此享受到了巨大的“人口红利”。其中著名南迁者有周瑜、鲁肃、张昭等,成为了吴国政权的主要支柱。以至于2000多年后毛泽东曾对部下称:我看三国时最强的国家应该是吴国,因为吴国人才最多。
但历史实践证明了“人比人才更贵”的真理。晋国灭吴时,吴国有280万人,而晋国则比吴国多了100多万。吴国在蜀亡后和魏晋单挑的那十几年,实际上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真正的“南北朝”。也正是历史上的第一次人口大迁移,使得江南第一次拥有了与中原政权抗衡的勇气。
第一次对抗北方的失败,并没有使南方失去这种勇气。
据统计,在三国统一时,中国的总人口已由东汉末年的5000多万锐减到了700多万。但灭了三国的晋国,却成了史上唯一一个统一后人口继续锐减的王朝。
平定东吴的战火刚刚消散,八个姓司马的亲王便展开了窝里斗。持续16年的“八王之乱”,死者超过20万(算算当时的人口基数)。中原地带巨大的“人口黑洞”,引来了的北方游牧民族的大举进入,中原人口则掀起了第二次南迁高潮。
史书用褒贬分明的两个名词定义这两个同时发生的人口迁徙大潮——“五胡乱华”和“衣冠南渡”。
仅据官方统计,公元313~450年之间南渡人口达90万人,占北方原有户口的1/7(实际更多)。这使得中国经济和人口第一次接近平衡。
当然只是接近平衡,并非完全达到平衡。更何况,五胡乱华在“扰乱”中原汉人血统的同时,也使得北方人突然拥有了明显的“质量”(身高)优势。
因此,尽管谢安能够在肥水之畔中以八万人击败北方的80万,尽管恒温、祖逖等人才领导的北伐,多次大大激发了看多南方的人气,但这些短线飙升,未能改变由人口对比基本面决定的历史长线走势。
时间是南方的好友。
南北再次统一的100多年后。“安史之乱”再次强制搬迁了100万人,中国南北人口分布比例第一次达到了均衡。
从这时开始,江南已经不是南迁的唯一重点。从安史之乱的“明皇幸蜀”到黄巢起义时的“僖宗幸蜀”,四川成为成为了唐王朝最后的回旋之所,也成为了人口迁移的另一个主要方向。扬一益二,就此奠定。
对于唐王朝来说,南北平衡的最大意义或许是,在朱温篡夺大唐正朔之后,另一只旁系的李氏子孙能够继续打着大唐的旗号(就是李煜的那个南唐),依靠一小半南方地盘,与占据着一大半北方地盘的大宋王朝上演一场迷你版的南北朝。
然后,史上最大规模的“南北朝”开始了。
两宋之间“靖康之乱”,使得“二圣北狩”,但包括大量知识分子在内的近百万人再次“衣冠南渡”,从而完成了中国经济重心、人口重心、文化重心自黄河流域向长江流域的转移。
基本面的优势,使得南宋在取得了第一场“南北对话”的胜利——灭掉了宿敌金国。尽管在第二轮南北对话中,南宋输给了北元,但那已经远远超出了中国南北对抗的范畴——在灭宋前,元帝国已经占据了北亚、中亚、东欧的全部和西亚、南亚的一部分。宋元之间的较量,其实是北半个世界与南半个中国的对抗。
而随着金帐汗国的分裂,朱元璋在花了十几年统一南方后,仅用一年时间就完成北伐,将蒙元的势力完全赶到了漠北。这是史上最快,也是第一次南方对北方的完胜。 一个耐人寻味的细节是,当元军大举压境,宋朝国势日蹙之时,被金庸借郭靖之口大骂为“大大的奸臣”的贾似道,首次以招拍挂的方式出让了长三角的一些土地,这笔土地出让金,大大缓解宋王朝的财政压力和覆灭的速度。忽必烈当时赞叹说:我朝就没有这样能干的宰相和理财高手。
有疑问的人才贾似道开创的土地财政,证明土地已经取代人口成为当时最重要的财富;从宋朝的王小波到明末的李自成,“均田”一直是农民起义的核心纲领,也意味着土地已经成为了最重要的生产资料。而此前的起义,核心口号则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去当能支配人的统治者,那时,人是最贵的。
随着地少人多局面的形成,简单劳动力的边际收益迅速降低,由此而趋于复杂的社会矛盾和生产关系,对社会管理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人数的重要性由此让位于人才。因此,尽管全国人口由东晋时的数百万,增到了唐朝时的数千万,乃至宋朝时的上亿人,三次中原人口南迁的人数则都是百万人左右,但对中国经济格局的影响却一次比一次大。说明,南迁人口中,技术和知识分子的比重越来越大。
在全国的重心完成南移之后,西部的重心也开始南移。由于元军和张献忠的两次屠蜀(见本刊上期《眺望南宋时期的真实成都》),四川在大西南的政治、经济、军事中心地位,让位于更边陲的云南。李定国、吴三桂、蔡锷,仅仅靠着云南一隅,竟然分别成为了顺治、康熙和袁世凯这三个皇帝的最强劲的对手。
但滇强川弱的格局,很快就被新的人口迁徙潮而改变,同时改变的,是人口迁徙的方向。
西进,西进
古代中原政权的外部威胁主要来自于北方的草原,因此人口迁移主要是由北向南,故称“衣冠南渡。”近代中国的外部侵略,主要是来自于海上的殖民者。人口迁移主要方向,由此变成了由东向西。
持续八年的抗日战争,引发了中国史上规模最大,突发性人口反向运动。据统计,“七七事变”后,共有1425万人迁往后方。由于迁移的成本和条件限制,内迁人口中以商人、企业家、医生、工程师、教师、技术工人较多,基本上是受教育程度越高者迁移比例越高,农民和普通工人等低端劳动力的比例首次降到次要位置。
人才、设备、资金的内迁,使得和东西部的发展差异被大大拉低,四川在历史上首次成为了全国的经济,军事,政治中心(只有高等教育中心因为西南联大的搬迁而落在云南)。但战火刚刚结束,大部分人才都选择了回迁,内迁企业则或是回迁,或是由于军工订单的消失而倒闭破产。中国西部板块持续八年的这根大阳线,仍然只能是一个依靠战争概起来的短线反弹。
在抗战之后的那场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内战,成为了史上唯一没有引起大规模移民的大规模战争,只导致了小规模的迁移,但在战争期间向台湾和香港迁移的人群中,技术、财富和知识人口的比重远甚至超过抗战时的“西渡”,并对两岸三地的未来发展造成了深刻影响。这使得百废待兴的新中国,最缺乏的就是人才。毛泽东的那个被历史否定的“吴国最强论”,应该是人才之困而引发的借古喻今。
新中国更大的困难,是它罕见地同时面临北面和东面的外部威胁。持续14年的“大三线”建设,由这项工程引发的人口迁移,仅有400万人左右,其中技术人才的比重再次创下新高,东西部的经济发展水平由此空前的接近。
但随着市场再次成为经济生活的主导力量,各类人才的孔雀东南飞,以及民工潮一浪高过一浪的东进,使得东西部的落差反而在短短20年里扩大到了数千年来空前的程度。
进入新世纪,一个更奇特的现象开始了:一方面在西部继续忍受着人力资源的“逆差”,另一方面,西部的GDP增长时隔20年,再次连续超过东部。1999年启动的西部大开发,是这个悖论的唯一求解。这次经济上的西进运动,并非没有更多的人才和普通劳动力的协同,几乎完全是资金面的单兵突进。这似乎意味着资金的边际效应开始超过人力。
有观点认为,这是市场要素又一次的重大转折:继隋唐时期土地的边际收益超过人力,由“人本时代”进入到“地本时代”之后,中国的经济生活终于在某种意义上进入了“资本时代”。
新“资本时代”
但对于西部大开发的第一阶段而言,只能称为“国家资本时代”。因为,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几乎没有看到任何令人深刻的商业故事。以吴晓波《风云激荡30年》为例,从这本囊跨了中国1978到2008年所有重大商业案例的巨著中,我们甚至搜索不到一处“西部大开发”的这个名词。
但是,吴晓波这本书在总结一段历史的同时,竟然也终结了一段历史。2008年一过,中国在极短时间内,现在出现了明显而规模空前的民工荒、白领西进与大学生返乡趋势,并且伴随着投资向西部和二线城市的转移。
纵观3000年,这是中国第一次没有任何战争和政治外力下的全国性人口迁移,纵观300年,这是这个世界第一人口大国第一次出现大面积的人力资源短缺,纵观30年,这是这个世界第一经济增长大国第一次出现普通劳动力、高端人才与产业、金融资本的同时回流与西进。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完全由市场内生力推动的历史大变局。如果说“劳动者是生产力中的最活跃因素”(马克思),而资本则是最灵敏因素,那么这场完全由市场自发产生的劳动力大迁移,也就必然属于完全的市场要素的优化配置。纵观全球大国的移民拓疆史,任何一场由自发的市场力量推动的大规模的民族迁移,一无例外地都带来了一个地区乃至整个民族的振兴,甚至是一个国家的新生。
最近两年来中国劳动力市场与资本市场的种种迹象,让我们感受到了一种越来越强烈的胎动。中国西部乃至整个中国经济的一种新生,已经如躁动于母腹中的婴儿即将喷薄而出。
经过数千年的人口迁移与经济发展,这个胎儿的母体已然成熟而丰腴,百年来的战乱和国家强制力推动的数次西进运动,已经为它提前打造了坚固而宽敞的童房。 对于任何新生儿的分娩,总难免会有阵痛和紧张,但我们更多可以做的是期待和鼓舞。因为,这是一场已然孕育成熟的顺产。
从衣冠南渡到西部大开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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