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真实,为什么反而越不真实?


自科斯以来,经济学界的人都学会了强调“面对真实世界”的重要性。但是,什么叫做真实,或者说,经济学家怎样做才算是直面真实世界,这却是个问题。在很多人看来,像张五常那样,从个体是自利的、是约束条件下的最大化者出发,去解释世间观察到的一切现象,从餐厅里为什么食盐免费这样鸡毛蒜皮的事情,到中国过去为什么实行中央计划经济,这就是在直面真实世界。而所谓的经验-实证,按照这个思路,也就是去解释各种观察到经验现象,否则,按照张五常的说法,堂堂经济学专业出身的人,怎么可以如此多的市场现象(中央计划经济是不是市场现象、是不是可以从当事人的理性选择出发来加以解释,读者可以自己思考。反正张五常的做法是,即便面对中央计划经济,他也会坚持用当事人的选择逻辑来解释)都不能解释?

经济学作为一门经验的、实证的科学,谁也不能否认其最重要的任务就是:针对各种观察到经验现象,做出关于 “是”的陈述,即:某具体的经验现象到底由什么因素引起或决定的。不仅如此。一般认为,为了获得一种真正意义上的解释力,它还必须做到:观察到的经验现象和那个(些)被认为导致这种现象的原因是逻辑地联系在一起的——就像张五常的诸多经济解释的范例告诉我们的那样,从有关的约束条件出发,我们是可以逻辑地“推导”出有关的经验现象的。例如,在佃农理论中,张五常就是以严谨的逻辑形式证明了分成契约和固定租约具有同样的效率。

从前提出发逻辑地推导出结论,并通过将推导出来的结论与经验现实比对看两者是否吻合进而对前提(也就是研究者的假说)进行验证,这是自然科学领域通行的做法。因为前提和结论在这样的框架中是一种一对一的关系,就像输入输出一样,因此,我们既可以从已知的结论(结果)来反推前提,也可以从已知的前提出发来推测什么样的结果会产生。在经济学中,是张五常把这种逻辑推导的方法用到了极致,导致了他动不动声称自己“从什么推导出了什么”,因此,一次次地又解释了什么经验现象或者又预测对了什么(例如张五常经常强调“从局限条件的转变进行推测”。他甚至宣称他就是从局限条件的转变准确推测了中国的改革开放的。读者可以判断他的这种说法存在的问题)。由于在形式上张五常的这种做法确实吻合了自然科学的推理程序,因此,很自然地他真的相信自己确实找到了科学的方法做经济学研究。

不过,张五常的做法看似在逻辑上严谨,实则不然。其关键的问题在于:他不明白,个体的行为虽然会因为约束条件的改变而改变,但是,约束条件本身从来并不能决定个体的行为。而这意味着,如果经济学家要想在约束条件和观察到个体行为之间建立起一对一的逻辑联系,要么放弃前述基本事实,要么,仅仅限于一种极限条件下(limiting conditions)建立这种一对一的逻辑联系。这里说的极限条件指:个体在面对约束条件的改变时并不试图改变自己的行为方向,仍然在过去给定的最大化框框之内调整自己的行为,以实现可能的最大利益(简单地讲,就是可能的最大化利益是给定的)。在佃农理论中,张五常其实潜在地假定了单位土地可以带来的最大收益是不变(不因为政府实施了分成限制而改变)的,这使得他可以严格地推导某个变量的改变会如何导致其他变量的改变。但是,在更多的其他情形下,当他只是以讲故事的方式解释观察到的经验现象时,由于不受严谨的逻辑推导的限制,他其实是不自觉地考虑到了当事人在面对约束时会突破既有框框来寻求最大化利益的这种情形(当然,他也是把这个解释成约束条件下的最大化行为的,这没错)。例如,在讲到香港成衣业受到配额管制之后反而更兴盛这个事例时,他虽然没有明示,但是,很明显,这个事情要能够得到“解释”,光诉诸配额制度是不行的,还必须同时有“香港成衣业具有强大的从低端向高端调整”的条件。也就是说,在逻辑上,从配额制度到观察到的香港成衣业的兴盛之间,是无法建立起一对一的逻辑关联的(这也意味着,说从前者可以“推导”出后者是荒唐的。)。

我以下面的方式来说明张五常以为是科学标志的“推导”在经济学中运用起来存在的问题:

x表示个体行为的约束条件,t表示最大化收益给定时所对应的有关个体行为参数——当个体行为参数不变、因此最大化收益也不变时,用t*表示。y表示观察到的个体行为或者个体行为对应的经验现象。我用f(x,t*)=y表示,经济学家试图在约束条件x和观察到的经验现象y之间建立起一对一的联系。

这里,值得关注的是,t*作为固定的是经济学家试图在x和y之间建立起一对一的逻辑联系的必须。但问题在于:关于t*不变的假定并非具有普遍的真实性,相反,更具有普遍真实性的情况是,t始终在变,且它的变动由于源自于“人是自主性的,不是面对约束条件只会做出机械反应的机器”这个基本的事实(在米塞斯的框架中,人被认为始终是不满足的,始终寻求现状的改善,而不仅仅是在给定的最大化框框内寻求最大化),因此,逻辑上讲,它永远都不在外在观察者的把握之中(这相当于说,外在观察者永远无法准确预测个体会如何寻求现状的改善,是在给定的框框内寻求最大化呢,还是跳出框框本身进行探索以及进行哪种探索)。

t始终在变动,且并不在外在观察者掌握之中,这一点对于我们理解经济学中“什么是真实”,以及应该怎样去认识由当事人的自主行为形成的真实世界具有特别重大的理论意蕴:

第一,试图在x和y之间建立一一对应的逻辑联系的做法由于必须假定t是固定的,而这一点恰恰经验无法验证因此只能由经济学家强加,因此,它实质上是以形式上的逻辑严谨掩盖了背后经济学家的恣意。

第二,既然由于t的变动性和不可把握性使得我们无法建立起x和y之间一一对应的逻辑联系,那么,我们只能“退缩”到对于经验现象更抽象层次的认识上去。也就是说,不是去具体地了解个体在什么条件下会做出什么样的行为,并把这个当作经济学上的“真实”(以及可以积累的经济学知识),而是在普遍的规则层次思考,什么样的条件下个体可以更自由地发挥其潜力等等。这就相当于在更高的层次上进行函数构造:例如,g(f),其目的在于,提升t值的变动潜力,使y系统性地更优。

这样一来,可以说,对于理解经济现实来讲,其实t和g才是更重要的。是它们决定了我们观察到的一对对的(x,y)。相反,当经济学家把g和t都作为给定的,试图一次次地在具体的个案中向我们呈现x和y之间的逻辑联系时,他力图呈现给我们的所谓真实的世界反而是不真实的;这样的“真实世界”只能让我们迷失在当事人一次次在不同情形下的选择行为之中,而看不到之所以当事人可能如此行为背后的制度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