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子写的书好看,除了表达的才情有趣之外,往往还因为对于人们习见的事情,才子能提供新的关注视角与价值解读,让人读来耳目一新。尤其是现世才子穿越时空去会晤过往才子,惺惺相惜之际,另有许多史论学识层面的评价标准,随之一一浮现——《民国美术先锋:决澜社艺术家群像》(新星出版社)即是这样的书。
书中引言称,决澜社是一只现代派的“筐”,蕴涵了现代主义艺术在中国美术进程中曲折的经历。事实上此种曲折在今天还依然延续着。而从书坊读物到影视作品,决澜社所处的上世纪三十年代,则是一只更大的箩筐,它收拢了许多风花雪月的传奇,也收纳着无数的小资与中产的梦幻心绪。决澜社可谓当时艺术界最为灿烂的一束烟花,随着民国油画收藏的逐渐升温,它已经以“一个真正自觉的现代主义美术社团”的身份,进入了中国现代美术史庙堂。这些年,公众社会生活的价值体系不断变更,美术史也随之被一而再、再而三改写,熙来攘往,还有一个边际模糊的市场概念掺杂其中,有时候拍卖行的拍品推荐与美术史评论,在写作方式上已丧失差异,而《民国美术先锋》的文本意义,或许是一种关于什么算是艺术史,以及艺术史写作能够解决什么问题的启发。
就其内容而言,此书在国内美术史研究体系中,是首部专门致力于西画社团样本研究的著作。它以详尽的史料,大量的文献征引,通过艺术家生命历程的梳理,勾勒出了决澜社从诞生到消亡的整个历程,重现了这个早期现代美术社团的兴衰史。对于决澜社的核心人物倪贻德、庞薰琹等人,给予了极具创见的重新定位和评价;而对于影响中国现代美术史发展进程的核心人物陈抱一、王道源等人,作者予以了重点发掘和论述,作了目前美术史研究中最为完整的著述,从中可以窥见1930年代中国现代美术的发展格局和当时先锋艺术家对于文化公共空间建构所做出的不懈努力。
借助1930年代的历史文化经验,建构文化公共空间,大抵可以视为作者臧杰的著作背景与著述动力。有“跨界批评家”之誉的臧杰,自2006年起主持创办良友书坊,从此致力于老良友文化理念传播和知识分子研究,主编有《良友》丛书、《闲话》丛书,著有艺术评论与随笔集《艺术功课》和《大师的背影》,以及前后历时五年完成的艺术史三部曲:期刊史《天下良友:一本画报里的人生传奇》、电影史《民国影坛的激进阵营:电通影片公司明星群像》和这本美术史《民国美术先锋》。
臧杰的文字表达,会让人想到波德莱尔、本雅明、桑塔格之类的气质个性,有着与之相类似的诗性、优雅、敏感、犀利。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出自于精神愿望的仁厚。恰是这仁厚精神,使之脱离开中国传统文化里孤芳自赏的才子窠臼,进入到一个具有现代情怀的公共知识分子境界。他自述其借助“重返”之名的写作,“还原与重述是一个层面,打捞与寻找亡佚者是一个层面,提供知识分子公共空间的历史参照与现实反思又是一个层面,寻求文化延续和现代化进程还是一个层面”。层层叠加又各有格局,很有些电影大片《盗梦空间》的情节构架方式了。
大片之大,多半是因为故事讲得纵横捭阖波澜壮阔又质地紧密细节感性,落回《民国美术先锋》里,即是对人物命运肌理的梳理与把握,不以通俗概念上的成败来论,而是个案化地聚拢历史碎屑,在艺术家自发、自足与自觉的精神状态里甄别价值。且不说艺术家群像中的主将,仅以两位助场的女性画家为例,书中评价风华绝代的“太太画家”丘堤,“是在日常生活的间隙,以寻找与实现唯美的姿态,见缝插针地操练着她的艺术,这也使得她的作品非常先天地摒弃了功利的层面,执著于某种感觉和形式,既无太多的现实干涉,又具有自足性的完整和统一”。而对“蜜蜂小姐”梁白波,则援引友人们的话,给读者留下证词一般的深刻印象:她“油画画得很好,风格接近欧洲的现代派,造型和色彩简洁明快,较接受马蒂斯……白波在决澜社中,虽然不算‘扛大旗’的,但可以说是较受推崇的新秀,可惜作品遗留太少”。通常,梁白波是以著名漫画家叶浅予的绯闻女友而被人记住的。
通过此书改变对传说人物的印象,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比如对刘海粟“大师”形象的再现与剖析。然而,不太容易的却是:此书让人观史读论,兼及注意到阅读新秩序———对艺术史写作时最大诚意的现实意义。想来,这也是人们对历史不断“重返”的需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