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梦工厂打造的喜剧动画大片《功夫熊猫2》(以下简称《熊猫》)在中国上映3天,票房突破亿元。有人推崇,有人质疑,质疑者首先是中国的“熊猫人”赵半狄。他通过各种媒体发出呼吁,一言一蔽之——抵制。 “千万不要让下一代的头脑被美国快餐麻痹”,“让更多的人能够警醒这种文化入侵”。赵半狄虽势单力薄,毕竟不乏同道,北大教授孔庆东帮腔道,“好莱坞不仅在赚你的钱,还要洗你的脑,还要征服你的心”。赵、孔二人,遥相呼应,一唱一和,言论中充满动词,曰“麻痹”、曰“入侵”、曰“洗脑”、曰“征服”。在其语境里,美国就是这些动词的主体即加害者;中国就是这些动词的客体即受害者。字里行间隐含着一种隐患、一种危险,那就是《熊猫》是美国对中国的“文化侵略”。
近年来,“文化侵略”成了口水战的新元素。然而,何谓“文化侵略”,却定义模糊。面对外来文化,不管其“来意”如何,只要声明自己被“侵略”,对方就成了“侵略者”。心态上杯弓蛇影,草木皆兵;行为上暴怒乖张,不可理喻。盖“文化侵略”一词,原系一国对他国人民强制进行文化改造和思想灌输之义,如甲午战后,日本对我台湾居民强制进行皇民教育;二战时期,日本在占领区强行推行日语教育,即此之谓。所谓“侵略”,无论“文化”的,还是“武化”的,总会带有强制特征。《熊猫》受到中国观众的喜爱与推崇,莫非中国观众甘受侵略不成!一部电影令人反感,自然无人问津;一部电影票房飙高,显然受人欢迎。《熊猫》不是色情片,不是反华片,为何要以个别人的文化好恶否定广大民众的文化选择?盖“文化侵略”论者往往以“圣者”、“智者”自居,似乎别人都是“蒙童”与“弱智”,为防止被他们虚张声势的“麻痹”、“洗脑”、“入侵”、“征服”,只能指望他们指点迷津、救拔超度。
孔庆东称,“好莱坞把中国的符号拿去了,还用你的符号继续征服你”。《熊猫》中确有不少中国元素,从参天宝塔到飞檐斗拱,从鞭炮烟花到舞龙舞狮,从松柏竹林到高山飞瀑,……不过,孔庆东口中的“中国符号”太过简单,经过好莱坞电影艺术的包装,作为一个完整的艺术形象,功夫+熊猫已经很难说属于中国或美国。其实,世界各国的文化,经过漫长的交流、变换、同化与创新过程,已经很难找到原生的、纯种的、单一基因的文化形态。这种文化观在1930年代的中国就曾进行过激烈争论。熊梦飞在《谈“中国本位文化建设”之闲天》中写道,“我们从血缘上、政治上看,各民族显然有种分别,若从文化上看,就不能不说国际性多于民族性,……宗教科学美术,……则简直是世界人类之公器;谁也不能‘据为私有’。”他指出,“秦汉以后,中国文化就参杂了不少外来成分”,主要是印度文化、西域文化和回教文化,“我们试张目四顾,闭目细思,目前之历史上传统的文化,究竟有多少是我们中国固有的。”西方文化也不例外,“文字是腓尼基亚人创造的,宗教是希伯来人创造的,阳历是埃及发明的,计数字是阿拉伯人发明的,罗盘针、火药、印刷、造纸,是西洋启蒙时代的四样法宝,可是全为中国人之发明,……”将文化的原产地划分为出身纯正、性质单一、截然对立的文化品种,并以此作为优劣、善恶、妍媸的划分标准,然后,将其分营划垒,楚河汉界,你死我活,不共戴天。这样一种文化观,正是“文化侵略”的主要根源。在孔庆东看来,美国剽窃了中国的文化符号,反过来对中国进行文化侵略,《熊猫》就如同中越战争时越军手中的“中国武器”。然而,文化交流毕竟不同于军事冲突。好莱坞大片进入中国,其使命可以说是商业、可以说是赚钱,却不好说是征服、是侵略。《熊猫》的引进,如同上海争取到手的迪斯尼项目,这种由中国政府引进,受到中国观众喜爱的美国文化,如果属于文化侵略,中国政府无疑引狼入室,中国观众如同“花钱买侵略”,这样的思维方式,如果不是脑残,就是“原教旨”。以狂热的民族主义为特征的文化保守主义,在对自家文化不分良莠顶礼膜拜的同时,往往将一切优秀的、进步的、美好的异质文明,视为对不那么优秀、不那么进步、不那么美好的自家文化的威胁、嘲弄与冒犯。这样抱残守缺、固步自封的“行为艺术”,不仅成为中国文化进步的羁绊,而且成为全球文化交流的笑柄。
1940年代,一些学者在文化论争中,曾针对一些人盲目地、一味地批评西方文化的“侵略性”,不肯重视西方文化有益的革命性,不肯正视西方文化无害的商业性,对其目的作了如下分析,“他们必须彻底否定了这一切表现着积极进取,追求进步的活动的意义,才能够转而来提倡那只是消极后退,不求进步的东方文明精神。”(沈友谷《什么是世界文化的危机》)此论对于赵孔二人也是一针见血。他们关于“文化侵略”的喧嚣,从其发表的言论来看,表面上是抵制,是拒绝,其实质是阻隔交流,是屏蔽文明。文化作为人类精神领域的生活与活动,不是静止的,而是流动的,它的流动是没有边界的,它的流向是有规律的,它的流量是难以统计的。所谓“无边界”,文化的交流以民众的喜闻乐见、自主接纳为前提,任何人为的阻隔都无济于事。所谓“有规律”,文化交流也同样“水往低处流”。人类文明的发展,总是从野蛮走向文明,从蒙昧走向开放,从落后走向先进。所谓“难计量”,文化交流不等于文化产品的进出口,无法统计贸易量,因此也无法计算不同文化的“入超”与“出超”。正是由于文化交流的上述特质,以抵制、拒绝文化交流为本质的“文化侵略论”,不仅与广大民众的喜闻乐见为敌,也与国家的文化政策作对。这种以狂热的民族主义与文化的闭关锁国为特征的思潮,尽管打着“爱国主义”的旗号,也同样掩盖不住一些人要么想维护僵滞的、过时的文化思想体系,要么想保护落后的、疲弱的文化产业的真实动机。中国文化中既有的落后的、僵化的、封闭的文化元素,在近代特别是五四运动以来,在欧风东渐的潮流面前,仍然不乏抱残守缺,盲目排外之流,即使马克思的学说,在中国传播的早期,不是也曾遭遇步步为营的文化阻击么?在充满活力与创造的西方商业文化面前,一些人企图以封闭国门、封闭市场的办法,通过排除外来竞争,保护本国落后产业的办法,来维护既得利益,这与一些地方政府只允许出售“地产烟”、“地产酒”别无二致。这种思维方式,在中国加入WTO以来,已被无数事实证明是如何的不合时宜。中国社会,凡是放松管制、充分开放的领域,都在市场的竞争与淘洗中成长了、壮大了;凡是担心冲击、刻意保护的领域,如垄断行业与制度体系,至今问题重重、积重难返。
由此可见,所谓“文化侵略”,不过是以抵制、拒绝为手段,以保护、固守为目的,而抵制、拒绝的往往是优秀的至少是具有竞争力的文化观念或文化产品,而保护、固守的却往往是落后的或羸弱的文化观念或文化产业。只不过他们把这种狂热的、狭隘的“行为艺术”,隐身在冠冕堂皇的大纛之下而已。
功夫熊猫与文化侵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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