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社会政治体制文化中的一个谜题,就是它到底有没有弹性。“冷战”时代,有些国外的中国问题专家,喜欢把中国体制形容为一种“刚性专政”,只要上头死了心要干一件事,不管全国人民是否要脱掉一层裤子,它都一定执行到底,下者莫有不从。可是后来,有些到中国做买卖的外商却又像发现新大陆似的,高呼这是一片全世界最自由的土地,没有什么不可能,也没有什么规矩是不容变通的。
对我们自己人而言,它一样模棱两可。说它没有弹性,但又要搞通关系门路,领导换个主意,再硬的规定还是可以找出灵活的空间;但要说它很有弹性,我们又该如何解释近日北京那场“六十一年一遇”的暴雨呢?为什么路上都已经淹死人了,政府还不开放公家部门的空间,给人作为栖身避难之所?为什么汽车都已经快要驶不动了,高速公路收费站仍然好整以暇地拦下来一个个收钱,交通协管员们依然恪尽职守地往一辆辆被淹的车上贴罚款通知单?
首先我们得搞清楚这不是什么民族性的问题。平日防人甚严的北京市民,当晚竟敢在网上公开自家电话住址,好让陌生人躲灾避难;也有私家车冒着风雨主动上街,寻找待救同胞。甚至这也不是公务员的心态问题,你看那临时加班的派出所所长李方洪怎样为了救人而触电牺牲,又看那基层环保工人如何站在被冲开的井盖旁边以警示过路车辆。中国人,甚至中国每一个寻常公务人员,他们是有弹性的,他们全都明白,非常时刻就得做非常的事。没有弹性的只是部门,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经过组织的公务人员,甚或任何活在某种组织文化之中的中国人。
为什么一位派出所所长能够见天色不对,就立刻取消休假回到所里办公?为什么一队交通协管员却可以无惧暴雨,机械般地对着被迫停驶的车辆照开罚单?区别就在于前者本身是个领导,足以自行裁量;后者则是一队被领导的组织,习惯于按章办事。
再仔细点看,李方洪所长就算不是什么很高级别的领导,比起那些城管队员,他当时的状态,也还称得上一种可以单独下决定的状态。反观交通协管员与收费站上的站员,当时他们却与同事一起,实实在在地存活于一种组织状态里头,不得自行其是。不妨大胆猜测,假如收费站上只有一个站员,他的表现会不会有所不同?又假如一个休了班的协管队员,他会不会也加入当晚义援灾民的救助大军呢?
简单地说,体制文化的弹性与刚性或许根本不矛盾,它们都是同一块铜币的两面。这块铜币的名字,则是“领导说了算”。在这种领导独揽大权的管理文化底下,被领导的人很难拥有很大的自我裁量空间;越是底层,就越不敢逾雷池半步。所以,不只协管队员不敢不遵命办公,就连餐厅一个普通服务员都不敢答应你一些很寻常的要求,比方说吃饭的时候不用老是换碟:因为他们没有这个权力,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一些不按训练、不照指示的行为的权力。他们就像机器人一样,被死死盯在权力金字塔的最最底层。要是只看这一面,中国确实没有弹性可言。
换个角度,要是遇上稍有点权力的领导,那就好说了。因为他就是组织,他就是规定。同样在餐馆吃饭,一个底层服务员不敢不给你倒茶,哪怕你一直叫他别倒,他很怕领导发现他没遵守见到杯空就立刻倒满的规定;但是一个总经理却能容你在不许抽烟的地方抽烟,同时贴心地奉上烟缸。如果发现这一面,那中国还是最灵活最自由的国度。
被人骂多了,有些部门也会尝试推出更加“人性化”的措施。问题是那些人性化的措施,也可能异化成很不人性的刚性规定,迫着你接受他们的体贴。比方说某间银行为老人家设座,怕他们排队久站;可你不想坐还不行,那可怜兮兮的客服人员会哀求你:“领导看见你不坐,我要挨骂的。”
如果一切正常,这回北京雨灾之后,有关部门的检讨也一定还是沿着这个路子走,推出更多的应变方案,更多的人性举措,一切都有计划、有规定。惟一不变的,大概就是这种管理文化。将来他们或许会清楚指示,下雨下到多大就不能再拦路收费。但万一不是大雨,而是其他灾难迫着车群匆忙逃生呢?恐怕大伙还是得乖乖排队,等领导说了算。
领导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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