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在树林里乱钻时,想起读过的一本苏联小说。那小说的名字我早忘记了,只知道它是上世纪70年代“内部”印行的白皮书之一。主人公得了战争后遗症,对任何事无法产生兴趣,一个老头把他带进森林,给他一大茶缸酒精、一柄斧头,让他闭起眼睛把“药”喝下。他喝下后就砍树,砍树后就痊愈了——喝醉了酒不睡觉而砍树。我昨天在想,真是奇怪的民族。
对俄苏文学的接触,自然是始于连环画——高尔基的三部曲。不过,我用力想了一下,在记忆中又打捞出别的一些——黑眼睛??刀子??主人公死了??那是普希金的《茨冈》,单行本,有插图,后面还有他的传记,我只记得决斗,浓雾,普希金被抬回去了——我好像听见一个孩子的叹气声。还有高尔基的某集诗选,一只英雄的鹰摔死了??
当时,外国文学作品中,俄苏文学似是可以“合法”地保存的。高尔基是列宁称赞过的,果戈理有鲁迅的译本(可惜我那时完全不能看懂),至于普希金,好像也没被批判。
多年后整理对俄苏文学的印象,觉得这个民族对不幸有异乎常情的迷恋。不需提伟大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就连契诃夫——我最早模仿过的作家——他的故事就没一个从头到尾愉快的。我得特别仔细地在里面替主人公找希望,如果找到一点,还真高兴呢。我曾以为他们没什么幽默感——不对,当年《参考消息》上总是有苏联人的政治笑话,也许,他们只是在倒霉时才想起开玩笑吧。哦,并非如此。例证之一是马卡连柯的《教育诗》。
俄苏文学,据说曾对中国现代作家有深刻影响。作为年轻的读者,我受到了什么影响呢?我越使劲想,越想不清。那些人为地加入寓意的作品,碰到少年人,可谓明珠暗投,所以如高尔基的《母亲》、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屠格涅夫的《罗亭》之类,我或者看不下去,或者不知所云。前苏联时期的文学,除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教育诗》,再无别的作品留给我深的印象,而《教育诗》是成年后重读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则先看过连环画,那点印象没准儿是连环画里的。
高中时十分迷恋别林斯基,阅读莱蒙托夫、涅克拉索夫等人的作品,就是因为他的推荐。唉,别林斯基在文学上的观点,现在我同意的没几条了,不过他的热情和高尚,一直是鼓舞人的。一个人年轻时受过的影响,成年后能够洗刷干净吗?比如说,我们那一代的读者,能够摆脱战争文学、两报一刊、语录、颂诗等等等等的影响吗?像《闪闪的红星》这样的书,《朝霞》这样的杂志,会不会一直用某种办法活在我们身体里呢?
认真地回忆俄苏文学的影响,我怀疑的有一,能够确定的有三。怀疑的,是俄罗斯人对命运的理解那样独特,中国读者尤其会对它有强烈的印象;确定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至今仍有影响,契诃夫,曾经有过影响,以及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
《猎人笔记》!一想起这个书名,我仿佛能嗅到从书页中传出的干草味,听到狗叫声。里边的故事我几乎全忘记了,但有一篇,名字大概叫《森林与草原》,又怎么能够忘记。对自然界的热爱,那篇短文是最早的导师,里边描述的场景,同我当时身边的环境,有许多相近。寒冷天气中万物在晨曦中的复苏,朝霞和山谷里的轻雾,秋季阳光涂在草坡上的颜色,蓝得耀眼的天空,沾着露水的草叶,半卷的落叶,雪地中远处红彤彤的几片树叶??原来这些事物,果然是美的,而且如此美丽。屠格涅夫鼓励人放胆去追随自己的感觉,相信自己的眼睛,放胆去赞美一切对他而言是悦目的事物。
可惜的是,屠格涅夫后来受同时代人——特别是批评家和政治活动家——太多的影响,让自己的小说承担起不该由小说来承担的工作。我毫不反对一个作家有政治立场,不过,如何以自己的方式来表达其社会态度,永远是个难题。对一个文学家来说,文学似乎才是他“自己的方式”,但“文学”——拟人地说——决不会这么想。
读大学之后,便同俄苏文学一点点生分了,从蒲宁、爱伦堡到索尔仁尼琴,都不怎么读得进去,以后阅读愈少而至于无。所以,对这一伟大的文学传统至今保留的,仍只是少年时那些肤浅的印象。
枪炮与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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