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我
与父亲又有近一年没见了。
两个多月前,闲不住的父亲从老家商丘去千里之外的沈阳打工了,照例是老本行——他做了一辈子的泥水匠。搞建筑,是体力活,一般人受不了,何况是已经年满六十的父亲。其实,从前年开始,我就劝他,子女都已成家,该歇歇了。父亲总是说,不想给我们添负担,趁现在还能动,能多挣一个还是挣一个。劝了两年效果不大,他仍然频频外出打工。
之所以不想让父亲再干下去,是因为辛劳多年,身体虽然一直健康,但是早已大不如从前。稍有劳累,便浑身疼痛。毕竟年事已高,腿脚没那么灵活,爬上爬下就更加危险。记得我读高中时,父亲就在城郊一工地施工时,不慎从二楼建筑架上跌下,摔得骨折。为了省钱,只在附近一个乡级卫生院接受治疗。我去看他时,人躺在病床上,难以动弹,却反过来安慰我“没事没事”。一旁的母亲,心疼得直抹眼泪。那时的我,不但不能为父亲做什么,临走时还要接过父亲用血汗换来的生活费,泪眼模糊地返回学校。
由于爷爷去世早,父亲早早就独力撑起了整个家。从十六岁起,干起泥水匠,东奔西走,几十年下来,不知道经手盖起了多少栋房屋,让多少户人家拥有温暖的家。凭着自己辛勤的双手,侍奉了晚年体弱多病四处求医的奶奶,盖起了两个砖瓦房院落(其中一个是哥哥婚房),养大了我们兄妹三人,并供我完读了大学。
由于哥哥和妹妹辍学早,从小学起学习成绩一直良好的我,就成了父亲最大的精神寄托。为了让我上大学,他多少次对我说:“你只管读书,别担心钱,即使砸锅卖铁也要供你读”;为了让我上大学,他想尽一切可能的办法,甚至听从风水先生的建议,将我家院子的大门由东南角移至西南角。后来,我考上大学,父亲高兴极了,还拜谢了风水先生。一向对风水嗤之以鼻的我,这次顺了他意,在父亲拳拳爱子心面前,怎忍心驳斥风水之无稽?
毕业后,我一直工作在外,与父亲的空间距离越来越远,现在落户的岭南广州,距中原老家有三千多里之遥,相聚自然很少。联系的方式,只有两周一次的通电话。母亲总是说,我每次给家里打电话,父亲总是很高兴。因为只要他一想念我,电话就打过来了。这当然不是心灵感应,只是两周一次的通话数年下来,使父亲对我的想念形成了固定周期。只要十几天我没打电话,他的想念就涌上心头。
去年国庆节期间,我回老家举办婚礼。父亲兴奋得很,一下好像年轻了几岁,忙前忙后不亦乐乎。婚礼前夜,宴请发小们,我举杯致谢,说了些场面上的话。父亲高兴得很,说我真的长大了。看着他被岁月雕刻的脸庞,我知道,我是长大了,父亲却老了。
婚后第一个春节,由于其他安排,没有回家。我知道父亲口上虽说没关系,但心中满是遗憾。此后,我几次说要回家,由于种种原因,都没有成行,父亲也没有一句怨言。
上个月,母亲告诉我,包工头拖欠工钱,父亲在沈阳苦等,十几天也没有给家里联系。想着年迈六旬的父亲,打工却遭遇拖欠工资,滞留沈阳,心中无限酸楚。又担心他出什么事,好几次都莫名地害怕。前几天,得知父亲已安全回家(有同伴继续等工资),心才安定下来。
前天是七夕节,是传说中牛郎织女一年一次鹊桥相会的日子。回想起过去多年,与父亲相见的寥寥数次,不禁感慨。如今,天下牛郎织女式夫妻,已为数不多,倒是父子母女之间,却横起了一条难以逾越的距离之河,一年难得见上一次面。改革开放让古老神州迸发出空前经济活力,也形成了地区发展不平衡,加上掏空乡村的城市化,引发了中国历史上空前的人口迁移大潮,造成了代际之间的地域分离。我和父亲,就想漂泊在大时代汪洋里的两叶扁舟,摇摇晃晃各在一方,只能时时想念,却难以靠近。当然,不单单是我们这对父子,同时代千千万万的父子亦是如此。天上有喜鹊搭桥,可人间有谁能为天各一方的游子与父母搭起相聚的桥梁呢?
网络上流传一个“父母年迈我们还能见多少次面”段子,说是认真算来,若父母能再活二十年,平均每年回去一两次,跟他们在一起最多就30来次;假若他们只能再活十年,跟他们见面的机会就只有十多次了。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总觉得与父母相见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可以“总觉得”抵不过现实的残酷,我们现在却只能用“多少次”来细数与父母的相见。不过,幸好我还年轻,父亲也不算太老,还有足够的时间与父母共享天伦之乐。
如今,而立之年的我,也即将成为一位父亲,更能懂得父亲的爱与艰辛。广州的夜,灿烂如昼,家乡的父亲,忙碌一天后可能早已入眠,愿他好梦。
2012年8月25日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