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化育,厚薄不均,故其为象有精妙而灵异者,有粗鄙而浑噩者。万类纷陈,不可胜数,而龟为古今中外视为鳞甲之长,则或无多疑。中国古籍如《淮南子》、《说苑》、《搜神记》、《述异记》,对龟皆有过神其述。如《蠡海集》云:“龟之前爪五指,阳也;后爪四指,阴也。故为阴阳之大用。”既可为阴阳之大用,以预善恶祸福,则龟之腹甲遂成占卜灵物,屈原欲从巫咸之占占,即其例也。上古之世,对龟有大不敬者,莫过于庄子。《庄子》寓言中那衔枝随雁登天的虚荣心切的乌龟,是失去了自然之本性了,故其后果惨烈。庄子不以神奇尊贵视龟,而希望自己和龟一样如曳尾于泥土的普通动物,方能顺乎自然,保其天年。“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日:‘愿以境内累子(想请你作宰相)。’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巾笥:包以布帛藏之箱箧)。”’庄子问来者,你们看这神龟是愿意死了化为骨骸留在庙堂呢?还是愿意生着拖着尾巴在泥土中呢?来者回答:“宁生而曳尾于涂中(涂,泥也)。”庄子说:“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然而几乎所有古籍的描述,皆非乌龟自然的本真之性
,如果我们不以科学的眼光去厚非神话,那么这些光怪陆离的描述又具有了文艺上的审美意义。《说苑》云:“灵龟五色,色似玉,背阴而负阳,上隆象天,下平法地,转运应四时。蛇头龙颈,左睛象日,右睛象月,知存亡吉凶之变。”《述异记》云:“龟一千年生毛,五千岁谓之神龟,寿万年日灵龟。”东周之世以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象以划分东南西北二十八宿星辰的布列。这玄武更是龟蛇之象,可见龟一直是被奉为神灵的。而龟和蛇的因缘,则古人有荒诞无稽之说。《博物志》载:“龟兽之类无雄,与蛇通气则孕。”直以幻想感悟而论博物,其可笑如此。

离开一切籍典,龟即以其自身的存在,亦异常可爱。清静无为,无烦无躁。寒日冬眠,暑日漫步。茫然若无识,近之似解语。饲之以食,多寡不拘。忘之数月,彼怡然而自乐;失之经年,彼忽焉而又来。这是宠物中最自知居卑处微、决不烦扰争喧者。我饲有两只驼背的山龟,其抬脚缓行,且耸其身,作高土安步之状。此山龟背上花纹精美,如出工艺美术家之手。似解人语,一日我忽问多日不见乌龟,不知缩于何处?语音方落,则已偎依于足下矣,其灵性若此。
古人以端龟貌雕刻为晶屃作为碑趺,垫于巨大石碑之下,足见其力大无穷。它不仅愿意背负帝王的勋迹、庙堂的训诫、大臣的功业,它几乎愿意承担这整个民族的命运。
我所有画作上的老人,极少老气横秋者,类皆和悦亲切、不拘形迹,而好奇心切、爱玩任情与童子何以异。《老子》去华近朴、弃伪归真,复为婴儿者,斯之谓欤?则视画上所有老人除有具体姓名者,皆可称为老子或老子之徒。
陆上之龟包括平原与山野者,于生物学计已有两亿年历史,而个体寿命之长,虽不若中国搜神述异之夸者,而百年之期当不为其极限,是则龟为高寿动物,亦或无疑焉。人中之瑞,其性也和,介鳞中之瑞龟,其情也谐,相看两不厌其必矣。
我所作画,表现平静和谐者强半,神猿献寿、神寿龟、白鹿仙翁、神童与鹤等等,世上所无而心中所有,心中所有则理想所求。而二十一纪人类社会舍“和谐”二字,则难图于宇宙求生存,兴思及此,能不警醒?
(选自范曾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