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因同志《艺廊思絮》一书附录的《关于美与爱的若干闪想》,读后久久不能平静。这是1973年到1976年这段“四人帮”猖獗时期一个正直的知识分子的内心断想。它有光芒,因为支撑郭因同志的是对中华民族的不朽的信念;它有锋刃,因为郭因同志矛头所向是“四人帮”政治上的倒行逆施和文艺上的反动专政。
郭因同志大声疾呼,要人们“不当小丑”。是的,无欲则刚,一个不为物欲所动的人,他是无所畏惧的,他不会趋炎附势,也不会驰骛追逐,纵然他“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他的这种彷徨,只是探索真理中的困惑,而不是患得患失的踟蹰。
人们都向往天堂,惧怕地狱,然而在地狱的大门口绝不犹豫的勇士是有的,这便是那些永不丧失民族自信和自尊的人。鲁迅先生在《且介亭杂文》中讲:“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就是中国的脊梁。”郭因同志信守不渝的原则是:“以蔑视监狱、镣铐、绞索、屠刀的坦然无畏的精神去追求真理、传播真理、实践真理。”这就是他为什么成为“四人帮”眼中钉的根本原因。
郭因同志希望人们学会哭、笑、理解。斯宾诺莎的:“不哭,不笑,但求理解。”照我想,是哲人希望自己排除感情的偏见,而探求食物的本质。所以,他是一个冷静的、思考着的哲学家。而郭因是艺术家,他如果不哭、不笑,如果没有感情的洗礼,他就无法“理解”。他把一己的悲欢大而化之,他要为人类的每一点幸福和欢欣而笑,为人类的每一个苦难和不幸而哭,而且希望在为人类的苦难追索根源,为人类的幸福探明道路的伟大事业中尽其所能。
郭因歌颂博大而纯净的爱,他说:“普罗米修斯爱人类是这样的爱。布鲁诺爱‘太阳中心说’是这样的爱。一切为革命理想献身的革命先烈爱革命理想,是这样的爱。···”因此,郭因同志痛恨和鞭笞市侩的哲学,因为他们是谋取私利的冷血动物。“爱”这个神圣的字眼,与他们无缘,干脆,“对于市侩,何必谈爱,既是市侩,何必谈爱”。我想,政治上的市侩,固然可恶,而文艺上的市侩,则更可鄙。一个灵魂上浸透了铜臭、梦境里追求着乌纱的人,对一切美好的事物便具备了排斥性,纵然他装着“爱”的样子,用着“爱”的词藻,但除去伪善、造作、庸俗之外,他的作品不会给人任何真实、诚挚的感受。
郭因同志认为艺术不该是空洞的遐想,不该是伪造的乐土,艺术的使命是:“反映现实中的美,改变现实中的丑。”而艺术的神韵、性灵离开了美的追求,也就只会剩下可怜的、苍白的躯壳或幻影。郭因同志认为艺术的神韵和性灵,总和艺术的本质联系着,它的内核是质朴和诚实。因此,一切故弄玄虚的诗和画,不管它是什么现代的“流”和未来的“派”,都不会在人类精神文明的历史上留下痕迹。他说:“以假充真,是因为真不足观。”“假、恶、丑,无法伪装,因为狗屎即使插鲜花,插鲜花的狗屎毕竟还是狗屎。”我们在生活中不是经常可以见到那些言之无物的、言不由衷的、强作解人的、虚张声势的伪作、劣作吗?象泛起的沉渣一般,“四人帮”所御用的文人制造的风靡一时的货色,不也经常尘秽视听,以为“样板”吗?不论其笔藻如何炫目、结构如何突兀、见解如何玄妙,我以为都是可以称之为“狗屎”的。
天安门事件之后,郭因写道:“不让自己的血跟人民的血流在一起,哪能写出属于人民的惊天动地的血的诗···”在天安门事件中,我看到了中华民族的灵魂和脊梁。在生与死的问题上,检验着每一个中国人。作为画家的我,那时已无法平静地拿着画笔,只有和千万群众手挽着手,冲向“四人帮”的刺刀。郭因,你是我真正的灵魂上的朋友,你写下了这样的诗:“人是可以不怕死的,‘如可赎兮,人百其身’。人是可以不怕死的,‘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人是可以不怕死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人是可以不怕死的,“杀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人是可以不怕死的,‘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如果我当时认识你,郭因同志,我一定陪着你到百尺玉碑下,一洒怀念周总理英灵的祭酒,我一定会高歌你这壮烈悲怆的诗句。
我相信,文艺家和文艺理论家,若想创造出美的作品,阐发美的理论,他们的灵魂首先必须经得起检验。血管里流出的是血,水管里流出的是水,这是无法掩饰的。
我爱郭因同志的文章,首先是由于我慕其为人,重其情操,其次便是由于它的文章为时为事而作,非为文而作。
一九八三年五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