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6点,韩利没有和其他职员一起下班,他坐在电脑旁忙碌着,认真准备要签约的文件。从重庆荣昌到北京海淀,韩利的人生轨迹不断发生改变。当大学老师、考研读书、辞职下海,最终在文化公司身居要职。
三十年前的高考,彻底改变了韩利的人生走向。他没想到三十年后,自己依然要面对高考这道槛。
只不过这一次,韩利的身份是非京籍考生家长。从小在北京长大的女儿无法在京高考,成为了摆在他面前的一道绕不过去的难题。
假“居住工作证”保住了女儿在京读高中的机会
“只是一个基本的参加高考的机会,怎么这么困难呢?” 韩利回忆,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难与苦,他因为努力加幸运,总是算是“突出重围”。
今年47岁的韩利是重庆荣昌人,家里姊妹7个,他是最小的“老幺”。那个年代少有人口流动,户籍制度早已把每个人固定在某个区域,对于韩利这样的农村孩子来说,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就是高考。
“别说考上考不上,当时能参加高考就非常难得。有些人是成绩不好,更多的是家里没钱才辍学”。韩利说,小学同年级的孩子有两百人,升到乡镇初中的只有十几个。在新组成的初中八十人中,考上高中和中专的学生加起来只有九个。读完高中课程,所有学生要先参加“预考”,预考通过以后才有参加高考的资格。
1984年,韩利所在高中的160人中,只有20多人通过了预考。韩利那年没通过,连考场都没进。
瘦小的韩利几乎没干过农活,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家里人决定让他复读继续考试。他姐姐落榜后在家务农,每当面对乡间邻里琐碎纠纷时就对韩利说,兄弟,你要是不考出去,就要在这里一辈子跟他们斗了。
在韩利眼里,高考就如同“抢包山”一样,是一场有些残酷的闯关游戏。1985年,他终于够到了山顶的“包子”,考进了四川师范大学。
他没想到的是,关于高考的梦魇并没有结束。女儿韩晓的求学路,并不比自己当年容易。
2002年,韩利应书商朋友邀请来北京发展,他的妻子和女儿也一起来到北京。随后这些年,担心女儿无法在京读书的不安全感,始终困扰着韩利夫妇。
四岁的韩晓先入了幼儿园中班,两年后,幼升小的压力来了。2004年中关村4小刚成立,韩利带着女儿去参加招生面试。面试当天他捏了一把汗,还好女儿表现出色被学校选中。
等到女儿小升初时,韩利夫妇又紧张了一回。好在那年赶上了非京籍学生享受同城待遇。虽然没有北京户口无法享受加分择校,但最后的结果全家都比较满意。
到了2014年,很多非京籍学生退回原籍上学,韩利开了一份“居住工作证”才保住了女儿在京读高中的机会。可忐忑的日子没有结束,“不能异地高考”是个终极问题。
制度和政策带来的无力感 最终影响的是人心
和很多奋斗在北京的人不一样,韩利并不是一个坚定的“北漂”。虽然在北京生活了十几年,事业小有成就,可他没想过非要一辈子在北京。热爱读书的韩利并不是多么功利,他身上有着知识分子的懒散,努力上进却不热衷投机。
女儿韩晓上小学时,他曾试探着问她:“要不我们换个城市?回重庆或者其他地方。”可女儿小小年纪主意却很正,她告诉韩利,自己要留在北京,要在北京上学。
女儿的坚决让韩利有些震惊,他觉得作为父亲,应该尽力支持女儿,为她创造更好的教育环境。作为一个个体,去大城市或者离开,简单容易。可一旦结婚有了孩子,就意味着承担更多责任,前半生知识带给他的自由感,就这样渐渐消失了。
韩利蜕变为一个非京籍家长。就像电影里所说,一个男人成为了父亲,就被社会彻底打败了。为了自己的事情可以忍耐、不合作,为了孩子却只得低头、尽力争取。
“毕竟女儿在北京经历了完整的教育,她当然想在北京参加高考,”韩利说,“如果回重庆,从考题到生活环境都要重新适应,我很不希望她经历这种挫败。对她的成长来讲,这是一种无端损耗,没有任何积极意义。”
跟高考的分数相比,韩利最在乎的是女儿的心灵成长。十几岁的年纪,正是心理脆弱敏感时期。在女儿漫长的求学路中,每次面临“非京籍”的身份尴尬,他都会温和平静对待,不让这种“不平之愤”在女儿心里生根发芽。
韩利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发生在女儿小学四年级。韩晓在上小学的前三年,成绩名列前茅,也是班干部,每一学年都获得“优秀学生”的奖励。可到了四年级,班主任对韩晓的态度突然发生了变化。虽然韩晓成绩依然很好,但老师却把她排除在了“优秀学生”的候选人之外。
这位老师对韩晓没有偏见,她只是说了实在话:“你是非京籍学生,评选优秀学生也不能加分,不如把获得荣誉的机会给其他同学。”
韩晓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韩利没跟女儿一起生气,他讲起了道理:这是户籍制度的原因,老师和同学并无恶意。绝对的公平是不可能的,应该接受和面对;“优秀学生”不是唯一的评价标准,京籍同学能加分上更好的学校,这是件好事。
在他的引导下,韩晓顺利克服了心理障碍。但韩晓身边的大部分非京籍同学和家长,很难有这样积极的心态来面对困境。
“她的一个小伙伴来自河北,各个方面都比我女儿优秀,但她父母是普通打工者,高中要回老家读,孩子只能和父母分开,”韩利说,“她爸爸见到我的时候,眼里那种悲伤真的忘不掉。”
制度和政策带来的无力感,最终影响的是人心。
为了一个高考至于吗?至于。
今年高考的替考事件一出,大家纷纷议论:为了一个高考,至于吗?有那么多钱找人替考,还不如直接把孩子送出国,或者干脆拿钱开个店。
其实上大学没那么重要,这一点韩利比其他人更清楚。早在二十年前,高考就不是唯一体面的出路了。90年代的中国逐步走入消费社会后,知识分子的社会地位在不断走低。那时候的韩利还在大学教书,他的教育思路从“读书能改变命运”到“文凭是职业基础”,读大学只是拥有一块敲门砖而已。
90年代,韩利考了北师大的研究生,老爸没像当初他考上本科那样开心。他儿时的伙伴落榜后当了包工头,财大气粗,用钱一衡量他自然要败下阵来。可在韩利看来,知识确实改变了他的生活质量。挣钱只是一个方面,北京最吸引人的是它文化上的丰富多彩和兼容并包。他在这里视野开阔,做了很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
“上大学还是很重要,你看罢考的那些重庆学生,都是贫苦孩子,什么时候听说城里孩子罢高考了?”
他把女儿留在北京读高中,也是缘于对高考政策抱有一丝希望。2012年9月1日,国务院办公厅发出文件,要求各地在2012年12月31日前出台异地高考具体办法。韩利相信,开放异地高考是大势所趋,他盼着女儿能赶上那一天。
这些年,韩利一直密切关注教育政策和方针。“有人说北京孩子上学分数低、试卷简单,其实这倒真没有。这种不公平,是教育资源分配比例的问题,北京生源考北京学校有优势。比如北京某名牌大学,在北京地区招一千人,在重庆才招10个。”
韩利强调,国家教育资源分配比例不均,本质上是在“保护特权”。有次在公交车上,他和一个朋友聊到“异地高考”,旁边一个北京人插话“嫌麻烦你们怎么不回去”,韩利没有客气,他回击,“你这是欺软怕硬,国家干部来北京工作你们怎么不轰走?我也是来工作的。”
话虽这么说,韩利心里并没有真的愤愤不平。他清楚,地域带来的思维差异是无法改变的,这种冲突并非文化层面,而是制度层面。制度带来的隔阂,很难用语言来消除。
现在,韩利做好了女儿无法“异地高考”的心理准备。他也许送她出国,也许让她试试台湾的大学,甚至会鼓励她直接跳过大学去考研。但他不打算送女儿回重庆高考,他不愿意妥协,不愿意让女儿留下心里阴影和任何遗憾。
“跨越不过就完全避开吧。可人往高处走有什么错呢,特权阻碍不了积极进取的希望。”快到知天命的年纪,韩利早已不再苛责一人一事,只是期待社会能越来越公正。
为保护当事人,韩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