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 情在缘中1
老屋
我的故居原在巧家县城的北街一百六十八号。那原是一间到处可见的两边共墙的土房屋。但它在我的心目中总是很温暖和凉爽的。但从一九五八年主街道扩街退房后,我家的房屋就越来越不是那样温暖和凉爽了。除了扩街使房屋小了外,使人受不了的是大大小小的石板镶街道变成了土泥巴的街道。晴天风起沙土尘扬,雨天路泥泞难行,那些正街上大大小小门前的树都被县政府命令砍了。太阳就直晒得房燥街烫人难受。巧家冬月前至三月后的那热。七十年代前,如果生了臭虫,人们等十点太阳开始照晒时,就会把凳子或支床板的凳子支床一样放在太阳光下晒藏在缝隙里的臭虫。凡是太阳十点至十七点晒得着的街道两边都横七竖八的摆着床板和条凳。连躲在床板和凳子缝隙里的臭虫都能晒死的天气,也难怪故乡买不起鞋穿的人,在冬月前至三月后的中午以后,那怕草鞋也得整一双穿上。不然脚板就会被太阳晒烫的地面烫伤。整个巧家河谷地区热得如此,我家也是如此。只是我们家有一个二十多平方米长方形的园子,所以,从没有在街道上晒过床板。而是在园子里晒那两个房间里的三张床板和六条长条凳晒后又用在大铁锅烧开的开水去烫。后来有了六六六粉一类的杀虫剂。我们家就结束了晒三张床板和六条长条凳、烫臭虫的历史。就是这样的一间土房屋。如今想起来,使我感到还是那样温馨和凉爽。
老屋在一次又一次改建中失去了原来的样子。
退房扩街改建后,大门两边可以上下了木板作为商店柜台的墙,全成了死的土墙。四方形作为店铺的堂屋成了长方形。堂屋后面的巷道、房间、厨房、园子、厕所虽没有动着。但门两边的土墙使我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特别是白天一下关上大门的那黑,使人会觉得有什么怪物在堂屋里游动。就是隙缝着大门,有光影从隙缝钻进来,但那光影在街上人来人往的搅乱下光怪异样的一暗一明行动着。它是我心里抓不着捉不住变化着的鬼魅。但通往房间和园子亮的巷口顿会化掉那黑,那光怪异样。特别是逃进园子,站在玫瑰花丛和木槿花丛的中间,从葡萄架的缝隙中看着尉兰的天,就什么都亮丽起来了。有时还有小小的丁丁鸟在浓密的枝叶中鸣唱。还有那不知什么地方传来的“谷咕——咕、谷咕——咕”的斑鸠声。
第二次改建是把有一棵葡萄,一丛玫瑰花,一丛木槿花的园子割据了一半多建厨房。厨房改作了房间。从此,园子里没有了葡萄,玫瑰花,木槿花。西北墙角离厨房窗口处安放了一个装水的石水缸,东边的沿坎上主要放四支装水的大木桶,四支铝铁皮桶放着水桶的沿坎下。虽偶尔还是有辣椒或草的苗长出来,虽活不到开花结果就会被人踩掉,或被桶压偏,或是缺水而死。但绿的生命总还是有那么些日子。何况还有苔藓常在园子里星星点点的常绿着呢。何况还有麻雀有时也会光顾这小小的园子呢。
第三次改建。厨房改成了二哥的夫妻房。园子建成了厨房,但还留了一条长形的光照口。巷道虽幽长了,但光亮还是依然。失去了园子,虽失去了许多的雅致和安逸,但老屋依然透着历史温馨。亲情的温馨。特别是春节的日子里,在外工作的我、二哥、五弟回家探亲。一家人在父母身边的其乐融融是任何东西也换不来的。
改建成如今的三层楼房是父亲去世后,那是一次彻底拆掉老屋的重修。老屋成了钢筋水泥的建筑,铁的拉练门和铁的侧门。拉开拉练门,整个堂屋就同街上没有了多少区别。亮堂是亮堂了,却使整个堂屋没有了半点的涵养。楼房中间开了一口小小作透光用的天井。上下的楼梯也修在这里。深深的天井不像采光的。倒似每时每刻都在吸食去这块地基上的东西。吸食去了什么呢?这老屋里除了母子之情、子女孝道、兄弟姊妹情谊,难道这些人世界的道德也会被吸食而去?不可能。因为,每个子女都是母亲的最爱。当二哥不幸病故,母亲是常常泪流满面,特别是逢年过节,流泪的母亲任我们再怎样的劝解,也不能平服母亲难于言表的心痛。子女孝道?衣食住行,母亲本就自己的钱财都用不完。就是她生意中临时需要,听平时每个兄弟姊妹对母亲都是甜言蜜语的。我想:不管那个子女知道了,也怕不需母亲开口,都应该会满足母亲的。兄妹情谊?听兄弟姊妹对认识不认识的人都直秉仗义的豪言壮语。使我不敢相信留存在老屋里的亲情会流失而去。但楼顶透下的光总是阴沉沉的。母亲住底层,经营着属于她天地的小店。对面房间放杂物。也只有面对天井的墙天了窗。我们回家作探亲用的临时住所。如果不开窗,就是白天进去也要几秒后才能全看清里面的东西。面街临天井的二楼三楼有亮明宽大的玻璃窗。九弟夫妻住二楼临街的一间。对面房间临天井处有窗,窗对面窗的视野能越过比它低矮的所有建筑。是二哥和儿子的房间。大哥夫妻住三楼临街的一间。对面房间是我们探亲时的临时住处。楼房建好,他们才搬进去没有几年。才四十八岁的二哥在一九九六年元月六日就病逝了。一直身体健康的母亲也在七十六岁时的
老屋全归了九弟,九弟把它全租给了一家做杂货生意的人家。我虽然还是年年的春节间去老屋看看。有时觉得它很陌生、很陌生。有几次竟然走错了门。有几次走到摆满杂货的面前,竟然怀疑自己不是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成人的。抬头看老屋,见一字排开的楼房们拥挤着,使天也变小了。每幢楼房内滋生的欲望把父母之情、子女孝道、兄弟姝妹情谊在用力朝外推挤着。滋生的欲望推挤父母之情、子女孝道、兄弟姊妹情谊的同时,总用更大的欲望来填充,欲望越来越大,大到妄图把天地装进去。把宇宙装进去。
唉,老屋地基上建起的楼房,你原生的父母之情、子女孝道、兄弟姊妹情谊再生出的民族、集团、国家会被物资横流的大潮卷走、还是会在邪恶的意识形态下丧失殆尽,还是会在上面生出世界大同来?我不是不能说。也不是不敢说。而是路太多,心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