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河边1


黑水河边

那是一九六六年十月,我伙同杨顺元、黄继康、钟典鹏三人去凉山的普格县找临时工做,走了一个建桥工地,两个建房工地,最后才在黑水河的大河坝公路桥对面的粮食仓库找到了修房子的临时工。于是,仓库姓李的主任拿了两把铁铲,三把扫帚,一个撮箕给我们,把我们带到一个空空的大屋里,屋里靠墙是一排高的土台,李主任告诉我们,那是他们过去的床,可以够五十多个人睡。当年解放军进凉山时,这里就又是解放军过往的住宿地,又是供应部队人员、武器、工具、粮食的转运站。他还告诉我们,外面的稻草可以随便用。叫我们最好在他们伙食团吃饭,他们属军队的食堂,用粮票、粮食都能买饭票,菜票随便买。他说他请示上级,如能让我们同他们一样更好。这样你们就有时间多苦点钱。化费也就不太大,而且还能随便吃。并告诉我们,不要进有围墙围着的地方,那里大门口有当兵看守的里面去。我们知道那是军用粮仓库,或者武器仓库。除了他们的人外,谁也不能进去的。就是真有事要我们进里面去干活,也得要上级批准后才行。但我们还是满口地答应着。他交待完走后,我们把大屋里打扫干净,抱来很多稻草铺在土台上,打开背包,把垫单铺在稻草上,把换洗的那套衣裤当枕头,被盖放在衣裤上。大家坐在床上商讨吃饭的事。我知道他们带的粮票都不到十市斤,因为,他们还是巧家县第一中学的学生,是无法从正规渠道搞到粮票的,他们的粮票:一是亲朋好友送的。二是偷偷摸摸用钱去买的。三也是偷偷摸摸用家里的口粮换的。特别是杨顺元和黄继康,因父母被划成属地、反、坏的阶级成份,带的粮票最多就是五市斤。只是来回够路上用。就是我这个因没有考上中学,成了县城里的无业者,可以把自己的二十五市斤口粮,从管我们的居民委员会打证明取成粮票。取粮票可是每个人都要有充分的理由。如我们无业者出去打工,企事业单位的去出差、开会等都得打了证明才能去粮食局把自己的供应口粮取成粮票用。我们干的是拌沙灰、挑沙灰、抛土基这样的强劳力活,二十五斤粮也是连十五天也不够吃的。何况修那几间公路边的土木瓦结构的房子,够我们干一个多月的临时工。不偷着买黑市粮吃是不行的。一致表示由最大(十七岁)的杨顺元和黄继康晚上出发去农民家买粮。大家决定正要去河边去走走时,李主任又带来一个背着背蒌二十五岁多找临时工干的人。他也是巧家人,叫李志福。他说在他们生产队分的粮食不够吃,偷着出来三四年了,大多数时间都在凉山地区到处做临时工为生。在李志福铺床时,由杨顺元给他说了晚上要去问农民家买粮的事。马上得到李志福的响应。他说:“吃军用伙食团好,油水比工厂的食堂好得多,而且份量也很足。我也要买粮。这一带我也很熟,夜里我也去。一定能问了把粮食买回来。”黄继康说:“好,吃了晚饭就去买。现在离吃晚饭还早,我们要到河边去走走。你去不去。”他说:“反正都是玩,不如到河里逮鱼。”杨顺元说:“又没有鱼线鱼杆,怎么逮?”他说:“我背篓里有拦河网。”只是要一个人游着把网的一头拉过河去。钟典鹏说:“我负责拉着网游过去。”于是,我们出了门向公路大桥而去。还没走到大桥边,就感到冷了起来,风也大了起来。但大家都很高兴。到了桥边,杨顺元说:“我和吉康过桥那边去等典鹏把网拉过来。吉庆,你跟典鹏和希德和李师傅他们去,把典鹏一脱下的衣裤,就抱着以最快的速度从大桥过采。”李志福说:“好。鱼上网了,听我的指挥就行了。”早上还是晴的天气,这时却如下冰霜一样冷了起来。黄继康说:“我看太冷了,走走算了吧?”李志福说:“天冷,我也怕逮不着鱼。等天气好了再来吧?”钟典鹏说:“逮得着鱼逮不着鱼是看运气。又不是靠天气。”黄希德说:“主要是太冷了。”钟典鹏说:“我这个下河的都不怕冷,你怕什么嘛?”下到河边更冷了。李志福和黄希德把网理好,钟典鹏迅速脱了只剩一条汗裤,李志福把网的一头长麻绳拴住钟典鹏腰,钟典鹏喊着“太冷了”走进了河里,水才到腰部就游了起来,河面虽百米不到,但那寒冷使我们在岸上人也缩手缩脚了。我抱着钟典鹏的衣裤就跑了起来。杨顺元和黄继康见钟典鹏才游到河中间就开始脱外衣了。钟典鹏刚把网绳头递给黄继康,杨顺元就把自己的外衣递给典鹏,说:“快先把头上的水擦掉。”典鹏把擦水的衣服还给顺元,刚披上继康的外衣,我就跑到了。钟典鹏把湿汗裤也脱了,刚穿上黄杨的外衣裤,两条白晃晃有半斤多的鱼上网被逮着了。大家都高兴得忘了寒冷。在拦河网逮着鱼的来来往往中,才拦了不到两小时,就逮着了半市斤左右的鱼五条,一市斤多的八条。我们高兴的把鱼拿到了伙食团,请他们做了大家都来吃。其实那军用伙食团连带家属的领导也就五个人,仓库领导的爱人是炊事员,他儿子在读小学,领导的四个职工,也是留守管理员,而且,看守大桥、仓库的兵站在离仓库和大桥一里多的山坡上,有十二人。加上他们又属军工单位,守桥、守仓库的兵在他们处吃饭。所以,就由他的家属充当了炊事员,也属了半个留守人员,由单位发给一分工资。那天的晚饭,是和他们一起吃的,没买饭票,也没买菜票。吃得很高兴,也算是一次军民共餐。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醒来就听见黄希德问粮食买到没有,杨顺言说:“买到了。”并说了价钱、数量,说到怎么吃饭时,杨顺元说:“我和黄继康昨天下午吃完饭后,问过李主任了,交粮钱同他们一样。而且,钱还由工钱里扣。每月以二十五斤粮票,八元钱。吃几天算几天的。干一天小工,每人一圆伍角钱。”黄希德说:“给这么多呀。能干几个月就好了。”李志福说:“人家给是这么给的,但等评分分钱。就说这夜里我们三个去买粮食背粮食回来,也应该多分点。”黄继康说:“工钱评分,那可是人家按人头发的。”杨顺元说“不要斤斤计较嘛。”李志福说:“我斤斤计较?就如打鱼,没有我的网,逮得着鱼吗?那么多鱼,想想可以卖多少钱?拿到伙食团,大家一顿就吃了。我亏大了。工钱再不评分,我更吃亏了。”钟典鹏一下坐起来说:“要评,你一人评你一个人的。”李志福指着我说:“难道他这么小,又不是你们的亲朋好友,他的也按一元五角钱一天给他。”杨顺元、黄继康、钟典鹏同时说:“是的。”杨顺元说:“李师,你要明白,不是我们给他的,是单位给他的。”李志福说:“那我去给李主任讲,按评分分钱。”黄希德这时才说:“你去说吧。难道我们还会怕。”我虽还在装睡,但心里是很感动的。

第二天,修房子的师傅还没有到,我们无事可做,吃了早饭,天就放晴了。我们五个散步到了离大河坝桥五公里的另一座桥才返回走。进门就见李主任在我们住的房子里坐着等我们。李主任还不等我们开口就告诉我们,李志福真的给他说了评分分钱的事。他还说:“这个人很自私,手脚又不干净,他以为我不知道,听说他家倒是根红苗正,但因多次偷盗被逮着批斗,被划成了坏分子后,就逃亡在凉山来了。想他也吃过不少的苦。可怜他,我才冒着点危险让他干的。他还不知好歹。还要争这争那的。我把他开除了。”

杨顺元说:“再穷再困难也不该去偷盗呀。”

黄继康说:“是呀,再怎么也要有骨气,讲义气,有品德呀。”

钟典鹏说:“饥寒起盗心,自古如此呀。不管他是什么阶级。稍把握不好,就会陷入魔鬼之道。”

黄希德说:“这样的人,开除了也好。开除了也好。”

我想:其实这都是穷逼的。他说是按劳取酬也没有错呀!我心里很是同情他。

第四天,修房子的师傅晚饭前到了。第五天我们开始干活。我什么活都积极的去做,甚至抢着去做。但杨顺元、黄继康、钟典鹏挑泥上高处不让我去,抛土基太高了,我没有抛到五十个,就把我换下来,而他们一抛最少也要抛六七十个才换人。特别是杨顺元,一次抛一百个也是经常的事。

有一天吃了晚饭,我们去河边散步遇见李志福在用拦网逮鱼,就走过去看。他对我们说:“是他的私心重,才造成他如今的后果。”

我安慰道:“多逮些鱼,收入比我们还多嘛。”

他说:“我也是这样想的,说实话,从逮鱼来,从没有同你们逮鱼逮得多过。那天是我故意才逮两个小时不到的。最好是这河段的鱼多,想留着以后自己来逮。没想到,我在这里上上下下用拦河网逮了二十多天了,一条小鱼也没有逮到。这是老天对我惩罚呀。”

我们也无法安慰他,大家只说你会好起来的。

突然,有鱼上网了。

他把那条鱼摘下网,说:“足足有两斤多,你们一来,我就逮着大鱼了。你们真是福星呀。”

我们是什么福星?才回来,李主任就进了我们房,说接到上面命令,房子不建了。叫我们明天去算帐。

我说:“马上就要封顶了,不建了也得把顶封了,不然,下雨怎么办?”

李主任说:“这样的事多了。你们不知道,军令如山倒呀。”

那一次在普格大河坝做小工,是吃得最好,钱、粮交得最少,工作最苦,但很愉快,得的钱也是最多的一次。所以至今还在怀念。怀念那些事,那些人,包括那个李志福。

过八年(一九七五年的春节)后,我请探亲假回巧家,是从那次别后的第一次从那里过,坐在汽车货箱上的我,才从普格县城出来,还没有转第一个弯,我就站了起来。当汽车一次又一次转弯后,才看见了大河坝中的河,接着看见大河坝的桥,看见了我们参加修的房。汽车上了大桥,我们修在公路边的房更清楚了。它不但八年多了没有封顶,而且也是七齿八牙的了。墙头上还有枯萎的野草在摇曳。

以后探亲路过那地方,我都很注意那地方。

又十多年后,有了回故乡更便捷的昆蒙公路,就又有十多年没朝那里经过了。二零零五年,我坐七弟的货车去西昌,见我们参加修的那些土墙被砖的平房取代了。好象那些土墙从没在在那里出现过一样。但那些人,那些事,包括那荡然无痕迹的土墙,他们都刻在了我心的光盘上,时不时就会在我的脑里放了起来。

啊,大河坝、黑水河、大桥,还有那些我们参加修起的土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