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经历了一家企业家社交组织演变的过程,加深了我对企业家世界的认识。该组织由某著名财经媒体人创办,有数十位中国一线商业大佬的财务投资和个人背书的背景,可谓衔着银勺出生的孩子。该组织入会门槛不高,早期为了冲业绩指标,甚至一而再、再而三的降低企业家的入会门槛。不管怎样,组织创立之初,每次活动,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大佬如云,名人如梭,饶是一时胜事。创办人自己也不自觉地沉浸在振臂一呼,英雄云集的成功幻像之中,却忽视了表面上的热闹下面开始涌动的暗流。
大佬们原来参加的,要么是入会资格严格审查的封闭俱乐部,满足自己社交、生意的要求;要么是公众性、媒体行的大场子,满足自己公关、作秀、发声的需求。他们很快发现,这个场子上来来往往,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当作社交场合,太费神;当作媒体场合,太费时。一次两次,他们逐渐琢磨出一点味道,慢慢就不再参加活动了。
大佬们走了,接着轮着中佬们开始嘀咕了。一部分比较善于社交的中佬接过了大佬们留下的话语权,开始活跃起来,占据了活动中各种发言和出风头的机会。其他中佬们心里暗暗想,你那两下子,谁不知道,装什么装?一方面颇不以为然,另一方面又不方便发作,只觉无趣,只好慢慢也就走了。
这样,又过了一段时间之后,该组织举办的各类活动,场子上活跃之人基本只剩下几个类别:
1)乙方,各种不明就里,过来打单的咨询公司、设计公司、专业服务公司;
2)各种寻找商机的小公司老板,小投资、小地产、小电商之类;
3)卖奢侈品、卖古董和卖保健品的了!
当你参加完一场活动,手上收到的是一摞卖翡翠、卖茶叶、卖手串的名片的时候,这个所谓的高端社交平台基本成了冷笑话。
短短两三年,曾经是中国最高大上的企业家社区就这样几乎走完了它的全部生命历程。这个演变的过程,就是所谓的社交蒸发定律:一个特定的社交圈子中,率先离开的一般都是最有价值的成员。在这个案例中,只是企业家的务实或者说是势利,让这个过程更加直接,更加残酷,显得更为惊心动魄而已。
这个过程,让我想起了杨绛所说的“蛇窟游戏”:社会是一个蛇窟,每条蛇都想通过把别的蛇压在下面,把头探起来。如果用蛇窟来形容社会,稍有厌世之嫌,企业家圈子的直接性、残酷性,与蛇窟的比喻,则确实相去不远。只要有企业家圈子,基本上就是以企业规模论英雄,排座次。企业做得不怎样,规模上不去,就上不了主席台,坐不上主桌,拿不到话筒。资历、旧情、才华等等等,在这个圈子里,似乎都没那么管用。
再举个例子。杭州某著名通信企业的创始人,在该企业高峰期的时候,是杭州市、浙江省、乃至整个中国通信界、互联网界的大哥级人物。马云与之相比,只是一个能说会道的、饱受争议的、有上顿没有下顿的创业公司的小老弟而已。同在杭州,同在互联网圈,两个人自然有很多交集。小老弟碰到一些为难的事,大哥前前后后还为他张罗了不少。该通信企业一招鲜的产品红利吃完之后,江河日下,而这边,阿里巴巴纽约上市之后,马云地位如日中天,两个人的关系就变的更为微妙了。在一次企业家论坛上,我观察到一个细节,马云属于那种上个厕所都有三四拨人在门口堵着的人物,大哥坐得离马云不远,好像有点什么事要找马云,站起来,见人多,又坐下了。那种欲言又止,欲说还休的怆惶姿态,真是我见犹怜!
这是国家层面的大圈子,还有几分温情和礼节在。我看中国一些地方性的企业家的小圈子,可能比国家层面的企业家圈子,对地位和面子的攀比和竞争,还要更加直接和残酷。中国有这种强烈的攀比性地域文化的地方往往有几个特征:靠山面海,交通不便;地少人多,大家说一种非常独特的方言;西风东渐之后,这个地区逐渐发展出一种强烈的经商和逐利的传统。浙江的温州、台州,福建的莆田、晋江,广东的潮州、汕头,都是这种地域文化的典型。地域文化的封闭性放大了企业家们、生意人们的对地位和面子的竞争的激烈程度。企业做得不好,首先就是无脸见江东父老!大家如果要见识一下这些地区的攀比文化,可以到温州一带的农村看看。无比偏远的角落,盖房子都要盖七层八层,只因为大家都盖七层八层。你如果只盖两层三层,相当于承认自己的失败。
还有一个攀比的机会是回家过年。平时都在外面做生意,只有过年时,才能衣锦还乡,让大家看看我有多风光。一个个开香车,搂美女回来了,恨不得把全身所有衣服、首饰的价格标签都留在身上,让人看看我多有钱。一辆辆最豪华的进口车,跑在坑坑洼洼、垃圾环绕的乡镇道路上,实话说,我真不知道,这些人构筑成就感的方式,怎么就这么奇怪?这与动物世界里,为了增加与异性的交配机会,炫耀自己的羽毛、炫耀自己的犄角、炫耀自己在垒窝时收集的玻璃碎片,有什么区别?
超过了一定的规模,金钱只是一个数字,人们表面上是追逐金钱,实际上追逐的是金钱代表的成功、地位和他人的认可。如果不能迎来他人倾慕的眼光,激起别人的嫉妒和敬畏,钱又有什么用呢?这也许是他们中大多数人的心里话。心理学家分析很多人津津于成功游戏、金钱游戏、炫耀财富的游戏,本质上其实都是治疗他们童年创伤的一种方式,不管这种创伤是想象的还是真实的创伤。饶有讽刺意味的是,他们的这种人生安排给下一代带来也许是更为致命的创伤。父母为了追逐金钱,无心也无法照料下一代,所以只好把金钱当作关爱的替代品。“钱多毁青年”,下一代在缺乏关爱、购买癖、财富疲劳综合症的重重打击下,很容易丧失各种试验、奋斗和追求的乐趣,甚至从根本上丧失人生的乐趣:奈何生在帝王家?
然而,蛇窟游戏最残酷的一面是,不管蛇窟里是一百条蛇还是一千条蛇,真正探出头来的,只有一条蛇,其它的蛇,都要被别的蛇压在下面。而且,即使是这条伸出头的蛇,明天它还能不能继续探出头来,也是一个问题。你永远处于一种焦虑、担忧和患得患失的状态。好不容易做到五个亿,参加一次同乡聚会,听说同村的张三做到十个亿,又焦虑了;好不容易做到十个亿,参加一次校友聚会,听说睡在上铺的兄弟的李四做到五十个亿,又焦虑了。蛇窟游戏的本质是,你越是重视别人对你的看法,你越是依仗他人对成功的定义,你越是把成就感建立在人际攀比的基础之上,你的挫败感就越强。
这是一个包赔不赚的游戏,我们很多精明程度天下第一的中国企业家朋友们,却偏偏选择用一生的时间、一生的才智去玩这么一个游戏。“不尽人情,举足尽是危机;不体物情,一生俱成梦境”。没有超出世俗层面的精神层面的动力,没有日常苟且之外的更广大的关怀,没有对生命价值、人生意义的深层次体认,这个游戏是注定走不出来的。我的朋友,你还在这个游戏里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