霉运连连(纪实小说)


霉运连连(纪实小说)

 

/潘国尧

 

那年我教书还没到一年,放暑假不久,我怕家里鸡叫鸭闹的烦,就整天窝在学校里看书。但是母亲托人带来口信,说叫我回家,家里的半亩多早稻要收割,晚稻秧也要种下去。

我是真心不想回去,当初拼着老命考大学,为的就是能不干农活,这三转两转的,没有生产队了,地都分到家了,到头来还是个农民,还得下地干活。

但是我如果不回去,那半亩地就交给年老力衰的父母去干,那也不是问题啊。

于是“双抢”前的这天,太阳升得老高的时候,我很不情愿地骑着那辆二手自行车回十多里地以外的老家。

从学校到老家是一条机耕路,中间要过一座石桥,这桥有些年头,桥两边各有五六级台阶,每回骑车到了桥边,总是要很不情愿地下车推行。

但这天骑到桥边前,却远远地看到台阶上新修了一条够板车通过的斜坡,我想这下好了,不用下车了,就赶紧加速骑了上去。

当我用力骑上斜坡准备过桥时,突然发现这破石桥的另一边根本没有斜坡,还是原先的那几级台阶,而且这几级台阶还很高,很陡。我的破车刹车片早磨坏了,根本刹不住,我想是死是活老天爷看着办吧。

然后我和破车果然像打场时扬起来的一铣谷子那样飞了起来,在我弃车往桥下河里跳的一刹那,分明看见我的破车在空中翻了个身子,然后重重地摔倒在了小河岸边。

当我把自己的左腿艰难地从黑臭到不能再黑臭的淤泥中抽出来时,我的下半身都湿透了,我绝望地相信我那买了没几天的凉鞋,有一只怕是找不回来了。

而我那破车还没陷进淤泥里,前轮仰望着如洗的碧空,好像在嘲笑我的无能。

我在河边的柴垛里费力地解下一捆稻草,匆匆搓成一根粗绳子,然后绑上一块石头扔到前轮的钢丝缝里,三转两转竟然也把前轮绕住了,我就知道这傲娇的破车一会儿肯定会被我拽出河面的。

我在费力地往岸上拉拽破车的时候,西边桥坡上一串铃声响过后,就见一个比我要肥不少的家伙也从桥上跳了下来,不远不近正好落在我刚才抽出左腿的那个黑臭的水坑里,然后我又看见一辆有八成新的自行车重重地砸在了我的破车上。

我本来想顺手往旁边这头蠢猪一样的家伙身上捅一拳,但看在他把左眼挤成一条缝的痛苦表情上,我收回了伸出去的右拳。

 

我和死胖子想了不少办法,终于把两辆车子从淤泥里起了出来,然后在桥下的石板埠头最后一级石阶上洗干净了车子和自己的身子。

太阳很快把车子晒干了,我和死胖子快分手时一致认为桥西边的那条斜坡是两人落水的罪魁祸首,觉得应该做点什么撒撒气。我们找来两块不小的山石,没费多少力气就把斜坡给砸了,砸完后才发现这狗日的斜坡无非是几块红砖上抹了一层沙浆而已。

砸完后胖子递给我点上一根烟,说兄弟我就先走了。我的破车上的坐垫脱了皮,露出里面的毛毡,水里浸过后一时晒不干,我就在桥下比较阴凉的地方抽烟,我的破车就斜靠在河床上晒太阳。

我的一颗烟还没抽完,一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家伙拉着一辆板车从桥的西边过来,但是斜坡没了,只剩下一地的红砖,他的车上不去,就问我是你把这坡砸掉的吧?我说是的。这家伙说你食饥得尕空啊?我说我是被斜坡骗到河里的,我要是不把它砸掉还有好多人会被骗到河里去的。

拉板车的家伙说你看看我车上拉的是啥?我看了一眼是一车的红砖,还有两大袋沙子和一袋水泥。我说你是来给东边的石阶修坡道来的?拉车的家伙说你他娘的别废话了,“还不上来帮一把?”

这坡是我和死胖子一起砸的,死胖子走了,那就只好我去修了,这是没办法的,这坏事已经是既成事实了。

我把那些被我砸掉的砖头又找回来在石阶上码好,拉车的家伙就在砖头上把调好的沙浆抹上去,然后叫我去桥的东头守着,说一会儿有人骑车过来你叫他们不要从西头的斜坡上推车,“要不我就白干了!”

我先后拦住了十来个人和三四辆自行车,这些人和车都比较顺利地从坡道两侧的石阶上过去了。

然后我就看到一个老头赶着一头扑猪(专事配种的公猪)远远地走来,一边走,一边唱道:跑来跑去叫肚皮饱哦。最后一个哦字,老头拖长了声调,直唱到声带累了为止。

我迎上去先把猪拦住,但是这蠢猪表示很生气,一头就把我拱开了。然后自顾继续往桥上走,我试图上去揪住他的大耳朵,但是这个在母猪面前总是很自信和狂妄的家伙就生气了,一边吼叫一边使劲地摇头想摆脱我。

我和蠢猪正犟着时,我的穿着衬衫的后背上却重重地挨了一竹鞭。

我抓住蠢猪的右耳朵艰难地转过身去的时候,老头的第二鞭正扬到半空中,我只好放了猪的耳朵一把夺过了竹鞭,然后就举起竹鞭想抽老头一鞭子以示对等。但我看到那蠢猪径直往桥上走去,快到桥顶了,再往前走几步肯定要踩上还没晒硬的沙浆斜坡了。拉车的家伙正在坡下的板车上搬砖头,根本没看到桥东正在发生的一切。

我放过老头飞一般地追上了蠢猪,就在这货马上就要往斜坡沙浆上踩的一刹那,也不知哪来的神力,我揪住蠢猪的两只耳朵死死地把它按翻在桥石板上。

蠢猪的吼声十分地响亮,老头举着竹鞭从桥下冲上来要揍我。我认为不能再挨第二鞭了,就先把蠢猪猛地拎到东边的石阶上,试图用蠢猪先挡住老头。但蠢猪没站稳,一头栽倒在了桥下我和死胖子一起创造的水坑里,并且发出一阵凄厉的吼声。

我再次夺下老头的竹鞭,警告说你要是再抽我一鞭我就把你也扔到桥下。

老头一屁股坐在石阶上,突然大哭起来,两只手拍着大腿唱道:我的猪啊~啊~啊~啊~

我见他啊个没完,就上去踢了他的屁股一下,我说他娘的你哭个球啊,还不想办法把这蠢猪弄上来。

老头理都不理我,继续拍着大腿啊啊地哭。

没办法,我只好自己下去拽猪,桥上拉车的家伙说你他娘的还不快来帮我先把东边的砖头码好?“这破猪一时半会死不了的!”

我想也对,就又上桥帮拉车的在桥上东边的石阶上码砖头。

蠢猪继续在桥下的水坑中嚎叫,老头依然在哭闹,拉车的在桥板上和沙浆,我在码砖头,太阳继续在升高,远远的还有几个人骑车过来……

我拦住了骑车的几个家伙,我说桥那边的沙浆还没硬化,你们千万把车子推到斜坡上。

 

我把几个骑车的家伙安全地送走回到东边的石阶上时,却发现刚刚码好的砖头都被老头踹掉了,有好几块砖头还掉到了桥下的河床上。

而老头又在桥下揪着蠢猪的耳朵试图把它弄到岸上,但是蠢猪显然还在愤怒中,死活不愿从水坑中出来。这边拉车的家伙拌好了沙浆准备抹在砖头上。但他看到一地乱丢的砖头也愤怒了,说“四只眼”你他娘在干啥呢?“老子的沙浆说硬就硬,一会儿我拿啥抹在砖头上?”

我说我刚码好砖头就被这死老头一脚一脚的踹掉了。

拉车的说谁叫你把人家的猪给扔到了桥下的?

我说他娘的我要是不把蠢猪扔到桥下西边的那道坡就白干了你知不知道?!

拉车的就赶紧和我一起再次把那些被老头踹散的砖头码在了台阶上。

拉车的继续在砖头上抹沙浆,我就下桥去帮老头拉蠢猪。

但是蠢猪依然处在愤怒中,老头好几次差点被它带到河水中。

拉车的在桥上说这扑猪的力气大,你们这样是日弄不上来的,“我的车上有条麻绳,把猪的后腿捆上,一使力就拉出来了。”

我就赶紧去车上取绳子,然后按照拉车家伙教的做法,与老头一起终于把蠢猪拉上了岸。

蠢猪的半边身子已经被淤泥整成了花猪,太阳一照,不久就都板结了,老头一块一块地把淤泥抠下来,然后又给破猪挠痒痒,破猪终于安静了下来。

但是桥的东西两边的桥堍头上这时聚集了好些人和自行车,我和拉车的喊破了嗓子终于让那些不愿在日头下晒太久的男女们从两道坡边下了桥。

太阳一点一点地开始往下落了,天似乎也有点凉快起来,老头用拉车家伙的泥捅拎了几桶水给蠢猪冲干净了身子,然后在我的押送下挥着鞭子把蠢猪送过桥。

蠢猪继续按着既定的线路往前赶路,去完成它的配种大业。

但老头忽然折了回来,向我伸出来一只手,我说你要啥?老头说要钱。我说我没欠你钱吧,“倒是你刚才那一鞭子老子到现在还隐隐的痛呢。”

老头说他的猪这么一惊一吓,“今天是兜不了胎了,母猪怕怀不上,我就收不到钱,这钱你得出,是你把我的猪扔到桥下去的。”

我说你这扑猪兜一胎能收几个钱?

老头说少说也得10块钱。

我说他娘的老子一个月才挣32块钱,“都给了你老子下半个月喝西北风啊?”

老头回头看了一眼那蠢猪,已经渐行渐远了,就说你等着,“戴个眼镜,多半是镇上教书的,等开学了,我就和我的猪一起到学堂里来找你,不怕你不给钱!”

我的脑海中马上出现了这样一幕:我正在教室里上课,一个老头赶着一条扑猪站在教室门口诉说着我是怎么把他的猪给扔到了桥下的,然后又向围上去的老师们解释说猪受了惊吓后是怎么兜不了胎的,兜不了胎的话,母猪是怀不上的,母猪的肚子不大起来,人家是不会给我钱的等等,然后我就看到那些整日都无聊得很的同事们终于逮着机会放声大笑的场面……

我从衬衫兜里摸出5块钱,说老子今天就带了5块钱,你是要还是不要?

老头想了想就把5块钱一把拽了去,然后一路小跑着去追他的蠢猪。

 

我在给老头钱的时候,拉车的家伙正在用刚才那根捆猪的麻绳和四根竹竿给东边刚抹好灰浆的斜坡围禁区,一边干活一边斜眼看我跟老头讨价还价,干完活后就自顾坐在石桥东边的台阶上抽烟。

我打发掉老头后走回来,摸了一把西边斜坡的沙浆,发现已经比较硬实了,就自顾把自己的破车从河床上推上来准备赶路。

拉车的说你就这样走了?

我说老子帮你干了这么多活,你还要咋的?

拉车的说这西边的坡是不是你给砸烂的?

我说老子不都跟你说了么,是与一个胖子一起砸的!

拉车的说我不管你是跟谁一起砸的,“总之你是砸了。”

我说现在不是帮你又修好了么?

拉车的说老子多花了一袋黄沙半包水泥,“这钱谁出呢?”

我说他娘的老子从桥上掉下去差点跌死,“我还要向你要医药费呢!”

拉车的说一上午这么多人从桥上过去都没事,为毛就你掉下去了?“你是猪啊,那扑猪要不是你揍它,它都不会自己掉下去的!”

我想跟这货再理论下去的话估计到天黑也找不到准确的答案,就推车准备开溜。

拉车的起身一把拉住了我的破车,咔哒一声替我锁住了破车没收了钥匙,还说你不给20块钱今天休想把车推走。

我想去夺回我的钥匙,但是拉车的家伙显然力气比我大,我俩就从桥上扭打到了桥下,这家伙是死活不给我钥匙。

这时桥上又有几个人过来看热闹,其中有个十几岁的孩子说这不是我们学校里教初一语文的那个“四只眼”老师么?

拉车的停止了拉扯,说你一个老师怎么食饥得这么空,“这桥上的斜坡没招你没惹你砸它干嘛?我是村里叫我来干这活的,你要是今天不给钱,我就到教育局告你去,说你破坏交通!“我姐夫就是教育局的人事科长,我一告一个准你信不信?”

我说你他娘的撒谎都不用打草稿,“老子是被吓大的啊?!”

那年我23岁,刚从师范毕业教了还不到一年书,我嘴上说不是被吓大的,但心里还是有点发毛,心里想就为这破事真要被这个家伙以“破坏交通”的理由到局里去参我一本,也够麻烦的。虽然我不相信就这货的样子怎么着也不像是教育局人事科长的妹夫。

 

我一时走不了,干脆也坐在石阶上想先休息一下再说,等缓过劲了再跟“妹夫”干一架。

我从裤兜里摸香烟,但是刚才从桥上掉下去,香烟也被浸湿了,摸出来皱巴巴的一团烟丝,然后就扔到了河里。

我看着拉车的那家伙倒是美美地在抽着烟,就说你他娘的满嘴跑火车,“你怎么不说县长是你爹呢?!”

拉车的家伙说县长官太大,“我爹当不了,但教育局的人事科长确实是我姐夫,你要是今天不给钱,下个月开学了你就跟我一样种地去!”

我冷笑了一声,说老子今天不跟你耗了,“这破车老子也不要了,你爱咋咋的,但是你记住:老子随时会把这两道斜坡再次砸掉!”

拉车的家伙说你要是敢砸,“老子就一定叫我姐夫把你的饭碗端掉!”

我把夹在自行车后座上另一只凉鞋扔到河里,说那你倒是说说看,你的姐夫叫什么名字来着?

拉车的家伙很快就报出一个人名字。

我还真是吃了一惊,这个名字我确实很熟悉,因为校长好几次开会时都提到过这个家伙。

我赤着脚在沙石路上走了几步,脚底有点疼,已经有好几年没正经赤脚走路了,从这破桥边走到家还有十来里路,这一路过去还得吃点苦头,再说这车没了,我还得去买辆新的,这一来一去还得花我三四个月的工资。

我这么想着时就走不动了。

我折回来,从衬衫口袋里又掏出10块钱,说老子就剩这10块钱了,你他娘的车钥匙到底是给还是不给?“你要是不给的话老子明天就去教育局,我就说人事科长的妹夫敲诈我,然后我再去县委组织部告状,就说教育局领导的亲属仗势欺人,非法扣押我的私人物品,要是县里不撤你姐夫的职务,我就一路告过去,直到告到中央!”

我这么一说,人事科长的妹夫就有点慌了,把抽了没几口的香烟掐了,一把就要来夺我的10块钱。

我把钱收起来,说你他娘的先把钥匙给我!

然后我们两个人同时一手交钥匙一手交钱,终于在桥上完成了交割。

我打开车锁就上车走了,拉车的家伙说:咱俩这就两清了,可不要到处去乱说,“你要乱说我就来找你们的校长!”

我把憋了很久的一个臭屁放了出来,这些天我吃了好多的白玉米,这屁格外地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