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晃(纪实小说)
文/潘国尧
朝霞升起的时候,根水已经在去海涂里干活的路上了。
根水比邻居起得晚,因为邻居都是拉着板车走的,比较慢,根水是骑自行车去的。那会儿,有自行车的人家并不多,相当于现在家里有辆农用车的级别。根水的自行车也是他借工友的,工友的家在县城,下班走几步路就到家了,根水说,你把自行车借我用几天,我把家里的活干完了给你从海涂里带几个西瓜回来。同事一听说海涂里的西瓜就来劲,说你爱骑几天就骑几天,别把车胎炸爆就行。
根水本来也是农民一个,自从大围涂把各家的渔船都征用了装石料抛海塘后,那些船就大部分被石块弄坏了,县里就在县城里新造了一个船厂,根水他们这一拨从小糊弄渔船的海边小破孩就被船厂招去做了修船和造船的工人。
根水出门时,娘说一个破自行车有什么用呢?又拉不来稻谷和稻草。根水说他会想法把谷子都弄回家的,“稻草就不用带回来了,烂在沙土里比化肥都好使”,根水说。
7月天热得快,根水出门时带的一壶水已经喝掉了小半壶,他有点心疼,决定不再喝了。海涂里的小河也有水,还比较清澈,但就是不能喝,太咸。这些沙土被围成田之前在海水里浸泡了千万年了,那些盐分哪能那么快就被淡水抽走呢?即便被抽走一部分,那些淡水也就变成了咸水。好在这些年小河的上游凿通了一个隧道,从南边山上下来的山泉水每天源源不断地补充海涂里的咸水,要不,堤内的良田都要被盐碱化了。根水小时候总是在村里的墙壁上看到“人定胜天”之类的扯淡标语,这些年,老天爷要么发大水,要么大旱,要么时不时来场大火,反正每次都是人被老天爷干败。
要干一天的活,这种天,水比油都金贵,根水就往水壶里掺了一些小河里的咸水进去,这好歹能多喝一点。
根水家的地在海涂最北边一条小河的拐弯处,那条小河的北边是大堤,大堤外边就是杭州湾了。这些年一圈一圈地往外围涂,十来年里各村凭空多出了一半的土地,但是对于根水他们这一代人来说,海涂也夺走了他们的大海乐趣。他们的童年基本上都是在海滩上度过的,那会儿,海里啥都有,青蟹、沙蟹、白玉蟹满地爬,胳膊长的鲻鱼常常在沙滩上搁浅,像草帽一样的水母随处可拣,甚至偶尔还能抓到一头两头的海猪。但是现在这些都没了,“人定胜天”,人把海滩灭了,天就把那些珍贵的海味给灭了,说不准到底是谁灭了谁。
根水把一应准备都做好时,已经有不少邻居在拔晚稻秧了,根水跟邻居们打了招呼后也开始拔秧了。
根水家的地不足半亩,所以晚稻秧也不是很多,他娘只撒了十几步路的一块小秧田,根水只拔了个把小时就拔完了。
接下来根水应该跟邻居们一样把那半亩熟透的早稻都割掉,再一捆捆捆好带回家去脱粒。但是邻居都是拉着板车来的,一车两车的就可拉走,根水没拉板车,那些割下的早稻必须直接在海涂里都脱粒后装袋带回去——拢共也就两三百斤稻谷。
中午的时候,邻居吃完带来的饭后都在河边的树林里休息,根水也吃了一盒子的冷饭。吃完后他就在稻田里铺了一层油布,这油布是根水从单位弄回来的,一般人家没有的。县城船厂这种旧东西到处乱堆,根水已经往家里顺了好几张油布了。
根水在水渠里搬了块砌石放在油布上,然后把稻穗都捋成一小捆使劲往石块上甩,开始的时候,甩下去的稻穗满天飞。根水很心疼,就掐了几根树枝把油布撑起三个角,稻穗倒是飞不出去了,但是人被油布围在核心,头上又是大太阳,风吹不进来,根水的汗都快流尽了,只好不停地喝水。那塑料壶只能装十来斤水,等到根水把稻穗都脱粒了以后,水壶里已经倒不出一滴水了。
根水口渴极了,就停了活去小河里洗澡,也想喝点河里的咸水解渴。
根水把自己脱了个干净就扎到了河水里。
小河里不远处停了艘小船,也是来装稻谷的,那船上罩着个船篷,船篷上还插着根树枝,树枝上挂着一件漂亮的女人花褂子。根水想,这河上哪来的女人呢?他就往河底扎了个猛子想去船边看个究竟。
根水扳住船舷的时候船就晃起来,里边就传来女人惊慌失措的叫声,根水一看,认识的,是邻村的一个新媳妇,年前这娘们结婚时,根水去喝喜酒,因为沾点亲。
根水赶紧往水底钻,想跑掉,但是新媳妇也认出他来了,叫了根水一声。根水只好把头露出水面,道了个歉,说是不知道船上有人,要不就不来看了。
新媳妇笑嘻嘻的说:看一看有什么要紧?我又不是老虎。
根水说我没穿裤子啊。
新媳妇就大笑起来,说:有意思,你脱光了来看我啊?呵呵。
根水恨不得钻到水下的淤泥里去。根水今年21岁了,从初中毕业后就一直在县城船厂做小工,现在成为了正式工,每月拿30多元工资,刚够花,厂里倒是有几个工友都在轧女朋友,他还没有。根水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这样脱光了跟女人对话过,就赶紧扎猛子离开了。
根水在远离小船的河对岸水草里呆了一会,心里平静了一些,就潜到水底摸了几条盎刺鱼,用水草串了准备晚上带回家去。
根水提着一串鱼赤裸着身子上岸找短裤。
但是根水怎么也找不着短裤了,他想会不会被风刮跑了?但是这大热天怎么可能刮大风呢?他用手捂住裆下晃荡的巴巴,在河沿上找起来。
忽然岸上树林里传来了女人的笑声,根水赶紧趴到地上。
又是那新媳妇!
新媳妇说你的短裤我给洗了,好臭哦,就挂在我船上晾着呢。
根水朝那小船上望了一眼,见船篷上又插了一根树枝,他的短裤就挂在那个花褂子旁边。
根水只好又跳到河里准备潜过去取短裤,可是等他爬到船上时,新媳妇早在船里了。根水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裆下的小巴巴却不听话地庞大起来……
新媳妇趴船帮上逗他,说根水兄弟有女朋友没?根水说还没呢。新媳妇说没女朋友晚上是不是不好受呢?“席子都被蹬破了吧?”根水说你还是把短裤扔给我吧,我都受不了了。
新媳妇说爬船上我看看是哪里受不了了?
根水双手一撑就上了船。新媳妇不断地拨弄根水的下身,说很好玩,“还挺大的”。根水被他拨弄的都快射了,就去抓新媳妇高耸的胸脯,新媳妇一闪,她整个人都倒向了根水,船就剧烈地晃了一下。
新媳妇只穿了件短袖花衬衫,下面是半截花裤子,根水毫不费力地把新媳妇的衣裤都扒掉后,整个人都压了上去。两个人好像挺有默契,很快小船就在水面上激烈地晃动起来。
这条小河直通大堤内,正逢“双抢”时节,各村的农人都在海涂里收早稻插晚稻秧,河面上不时地有运稻谷和稻草的小船撑过。根水和新媳妇弄得兴起,哪里顾得上这些事。
一会儿另一艘小船正好从河湾处掉头驶来,摇船的一个老头见前面一艘小船也没人,却在河里晃荡得厉害,以为是见着河浒鬼了,赶紧上岸叫地里的人一起来看个究竟。
只一会儿功夫,系小船的岸边就聚拢了好些干活的人,大家在岸上看明白了船篷下根水压着的是一个女人后就都哈哈大笑起来。
根水都来不及取回他的短裤,扑通跳到了水里。
那天根水在水里一直泡到天黑,等到海涂里干活的人们都走了后,才用镰刀割了一块油布围住下身当裤子,然后把稻谷都拾掇好了装到自行车上骑车回家。
根水骑到半路上,被他弟弟拦住了,说你千万别回家,“家里有两个公安等你呢”,根水说怎么回事?他弟弟说你今天在船上睡了前村的那个女人是军属,他们说你破坏军婚,犯法了,警察要把你抓走,爹叫你赶紧跑吧。根水说我能跑哪里去?“好汉做事好汉当,我得回去!”根水把自行车和谷子交给弟弟,说自己如果真被抓走了,“这自行车你给我去还给船厂的工友”。
根水回到家不久,村长领着两个穿白色公安制服的警察一左一右就把他的胳膊扭到了身后,一个警察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向着根水念了一遍,大意是根水调戏妇女,破坏军婚,必须接受公安机关的审讯。随后警察就掏出手铐把根水铐走了。
根水后来被判了三年徒刑,给根水洗短裤的新媳妇也被部队里做军官的男人很快给甩了,那个男人本来想半年后把老婆接到内蒙的军营里去团聚的。
根水在劳改农场也没闲着,因为他能修船,水性又好。那个劳改农场是在临省的一个大湖的湖心岛上,农场与大陆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一条小木船,根水的任务就是和几个狱警一起每天撑着小船去岸上接送探监的家属。
有一天,根水去岸上接犯人家属,却接来了去年夏天犯事的那个新媳妇。在船上,新媳妇一句都不说话,只是不断地抹眼泪。到了岛上,新媳妇也不愿下船,狱警说,你不是来探监的吗?下船,去监区登记一下,你就能见到你要见的人了。根水跟狱警说,她要见的人是我!
狱警说那你俩就在船上说话吧,20分钟,一会儿就把她送走。
新媳妇跟狱警说:我能在这留下吗?狱警说你留下做什么?新媳妇说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能陪着根水。狱警说你会撑船吗?新媳妇说我从小在海边长大,潮水中都能撑小舢板。
狱警跟监狱长汇报了这个事。刚好那一年全国严打,各地抓了许多人,这个湖心小岛一时间也人满为患,靠根水一个人撑船确实也忙不过来,监狱长最后同意了新媳妇的要求。因为新媳妇不是犯人,就按劳改农场临时工的标准,每月给她发放30元的生活费,同时吃住在农场宿舍里。
这样,每天就有两条小船来回穿梭在湖心岛两岸,根水和新媳妇每隔半个小时就能在水上交汇一次,两人见面时总是笑得一脸灿烂。
两年半后,根水因为表现良好,要被提前释放出狱,但是根水似乎不愿离开湖心岛,他跟领导汇报说,自己能不能就不走了?“只要能在岛上撑船,你们改判我无期徒刑我都认了!”
监狱长已经与根水成了朋友,他说要么你也做农场的临时工吧。
农场的监狱宿舍一点点扩大,可是送来劳教的人也越来越多,赶来探监的人更多,根水和新媳妇每天摇撸都摇得手臂酸痛,几乎都没有喘口气的时间。不久,农场就换了两艘大船,并装上了挂浆,这样根水和新媳妇的工作就轻松多了。
又过了几年,根水就和新媳妇在农场成了亲,监狱长特地未为他俩安排了一间宽大的宿舍,从此,两人就在这个湖心岛上开始了生儿育女的正常生活......
大概20多年后的一个夏天,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领着一个风韵犹存的女人和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孩出现在根水爹娘去世前呆过的屋子里,男人和男孩一起把已经倾斜的破房子砸了个稀烂,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一幢2层小洋楼就接纳了这一家子住下来。
这就是20多年前失踪的根水和被甩掉的新媳妇还有他们在劳改农场出生的儿子。
根水本姓姚,他给儿子取名姚晃。
后来根水把当年小船摇晃的那条小河都承包了养鱼,平常日子里,根水和老婆喜欢撑着一艘装潢得格外精致的大蓬船去镇上卖鱼,镇上那些鱼贩子一看见大篷船,就都一溜的过来,大声喊道:大篷船,摇一摇,新媳妇叼走了大裤裆;大篷船,晃一晃,二十年好汉又一条……
每当这时候,根水的老婆就站在船头撑起竹篙使劲拍打出浪花,高声骂道:老娘整死你们这些臭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