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站”:关于田汉与鲁迅


 “横站”:关于田汉与鲁迅

2023-04-28

房向东:《‘横站’:鲁迅与左翼文人》,上海三联书店,2014年版

 

“横站”是鲁迅发明的概念,一开始针对的是田汉。鲁迅原先孤军作战,后来有了左翼的同盟军,算是统一战线。统一战线并不真正统一,内部有着宗派和分歧,矛盾与斗争。人员很复杂,斗争很复杂;大目标一致,小目标各异。在与敌人战斗的同时,又要时时提防着“盟友”从后面射来的冷箭,于是就只能“横站”着。鲁迅最愤恨的射冷箭的盟友,也就是他“横站”着防备的盟友,就是田汉(《义勇军进行曲》的词作者)。

鲁迅与田汉的相识,应该是在1930年“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的成立大会上。不过,在见面之前,鲁迅就表达过对田汉的不喜欢。1921年鲁迅给周作人的信中说:“我近来大看不起沫若田汉之流。”为什么看不起或者看不起什么,都没说。在结识之后,鲁迅更看不起田汉。据夏衍说,有一次他们一起参加内山完造举办的迎接一位日本左翼作家的聚会。三杯酒下肚,田汉热情高涨,口若悬河,高谈阔论,滔滔不绝,手舞足蹈。鲁迅很是反感,说了句“看来又要唱戏了”,起身就离开,把尴尬留给大家。鲁迅不喜欢田汉,其实只是个性问题。鲁迅秉性稳重,严肃有余,沉默寡言。而田汉是个艺术才子,个性活泼,洒脱自如,自然坦诚。这个事情中,田汉的高谈阔论是他的率性,鲁迅的转身离席也是他的率性。个性不同而合不来,也没什么奇怪的,本来也不需要勉强,也不需要太当真。因为个性而产生隔阂,显然是鲁迅太当真了,说是容不得人也不过分。

不过,鲁迅与田汉关系的恶化,挑起事端的是田汉。

1934831日,田汉以“绍伯”的笔名发表文章《调和》,触怒了鲁迅。鲁迅就大众语问题与曹聚仁通信,曹聚仁将鲁迅回信拿到《社会月报》上发表;该杂志同期还发表了杨邨人的《赤区归来记》。本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田汉却要扯到一起,有攻击和侮辱鲁迅的嫌疑。杨邨人曾经脱离共产党,又从左联变成第三种人,鲁迅对他非常鄙视,曾经写《答杨邨人先生公开信的公开信》予以批驳,说他是“革命的小贩”。仅仅因为鲁迅的文章与杨邨人的文章在同一刊物刊发,田汉就说鲁迅与杨邨人“调和”了。“鲁迅先生似乎还‘嘘’过杨邨人氏,然而他却可以替杨邨人氏打开场锣鼓,谁说鲁迅先生器量窄小呢?”所谓鲁迅为杨邨人“打开场锣鼓”,只是鲁迅的文章排在刊物的前面而已。田汉这文章,这立意,实在是无厘头。在同一刊物发表文章,怎么就成了“调和”?况且这文章还是曹聚仁拿去发表的。“开场锣鼓”?实在是太有想象力了。关键还点了鲁迅的“器量窄小”!这让鲁迅怎么忍?如此荒唐无稽,如此放言无忌,心胸开阔的人,一笑了之也就罢了。也没有什么原则性的问题,也不关乎什么切身利益,完全没有必要计较。可是这件事,确实深深刺痛了鲁迅,一直到死鲁迅都没有忘怀。当鲁迅在最后的日子说“一个也不宽恕”的时候,一定包括田汉。

19341114日鲁迅在《答<>周刊编者信》中,表达了对同一营垒中的战友的背后放枪行为的憎恶和仇恨。“倘有同一营垒中人,化了装从背后给我一刀,则我的对于他的憎恶和鄙视,是在明显的敌人之上的。”

19341218日,在致杨霁云的信中,第一次提出“横站”的概念,表达了他的失望和愤怒。“叭儿之类,是不足惧的,最可怕的确是口是心非的所谓‘战友’,因为防不胜防。例如绍伯之流,我至今还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为了防后方,我就得横站,而且瞻前顾后,格外费力。”既是“战友”,又会背后放冷箭,防不胜防,实在是最可怕的。不能全力迎敌,只能横站,故而是最劳力费神的。

1935115日,鲁迅致曹靖华的信中说:“最奇的是竟有同人而匿名加以攻击者。子弹从背后来,真足令人悲愤。”193527日,鲁迅致曹靖华的信中又说:“我实在憎恶那暗地里中伤我的人,我不如休息,看看他们的非买办的战斗。”

1935423日,鲁迅致萧军、萧红的信中说:“敌人不足惧,最令人寒心而且灰心的,是友军中的从背后来的暗箭;受伤之后,同一营垒中的快意的笑脸。因此,倘受了伤,就得躲进深林,自己舐干,扎好,给谁也不知道。”鲁迅仍然是孤独的,他相信战友,却想不到战友会如此放黑枪,施冷箭,他实在是伤心失望到了极点。

一直到去世那一年,鲁迅都无法从这种“出卖”或“背叛”中走出来。193617日给徐懋庸的信中说:“年底编旧杂文,重读野容,田汉的两篇化名文章,真有些‘百感交集’。”可见,这个事对鲁迅伤害太大,他一直都没有放下。

田汉曾经跟鲁迅做过说明或者检讨的。他说他写那篇文章是为了激起鲁迅的愤怒,希望他去攻击杨邨人。这种神奇的脑回路一般人无法理解,鲁迅也不接受。鲁迅以为,若果是如此,就是将他当成“玩具”,更是一种侮辱,更让人愤怒。不过,田汉还是作了真诚的解释,表达自己一向的尊重和敬仰,表达自己对战友感情的珍惜和重视。但是,鲁迅已经被深深伤害,田汉所有的解释和歉意都是苍白的,多余的。

鲁迅对田汉的憎恶最后一次爆发出来,是在19368月关于“两个口号之争”的《答徐懋庸并抗日民族统一战线问题》一文中。本来是谴责徐懋庸的,顺便捎上了周扬、田汉等人,给他们留下了“四条汉子”的历史骂名。据后来夏衍回忆,1934年秋天,本来是周扬、夏衍、阳翰笙三位左联负责人去向鲁迅汇报工作的,路上碰到田汉,一定要跟着去,就勉强答应。见了鲁迅,周扬他们汇报了左联一段时间的工作,并对未来工作作了展望。虽然鲁迅不甚喜欢周扬等人,也不乐于与他们打交道,还是认真听着,微笑着,点着头。田汉突然插话,说请鲁迅先生当心,不要太相信胡风,这个人政治上有问题。鲁迅一听脸色就变,气氛一下子就变得尴尬,紧张起来。后来在《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文章中就对周扬等人进行谴责,还将周扬、田汉等人叫做“四条汉子”。被直接点名的只是周扬和田汉,夏衍和阳翰笙是“另两个”。后来的文化大革命期间,“四人帮”借鲁迅对“四条汉子”的谴责展开批斗和迫害,周扬被打聋了耳朵,夏衍被打断了左腿,而田汉则冤死狱中。鲁迅只是讨厌田汉,他是不会想置之死地的。而“四人帮”借助鲁迅的文章,达到祸国殃民的目的。

我看鲁迅与左翼文人的论战或者“骂仗”, 1928年的“革命文学争论”和1936年的“两个口号之争”还涉及到关于文学、政治、革命等严肃的话题,有一些真正意义的论辩的意味。除此之外的 “论战”或者“骂仗”,大多是私人间的恩怨,有关误解,面子等问题。本来不是什么大问题的,无关痛痒,却被刻意放大,掀起争论的热潮。鲁迅对于关乎自己名誉或形象的事情,过于敏感,过于得理不让人。有时候当时不发作,过后一定要清算。本来这些事情随着时间推移是会逐渐被淡忘的,后世的研究者们却有意将它们抓住,以放大镜来观测和研究,从中挖掘出有革命意义的内容。在为鲁迅争取权益的过程中,上纲上线,口诛笔伐。这样的战斗文学,革命文学,在解放之后,尤其是文革之中,发展到了登峰造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