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珉:矛盾,循环,平衡(揭示人生真相)——古代作家看循环(四)


明清作家写循环轮回的作品,相比先秦、唐宋时代,也不逊色。就文学载体形式而言,明清时期和唐宋不一样的地方,是出现了小说这种形式,而且这时期几乎著名的小说,都描写了人生、社会的循环。

明代作家许仲琳在《封神演义》第一百回中说:“天理循环若转车,有成有败更无差;往来消长应堪笑,反覆兴衰若可嗟。”古往今来任何事情,都逃不脱超力规定的矛盾、循环、平衡法则。清朝女词人吴藻的《苏幕遮》一词说:“曲栏干,深院宇,依旧春来,依旧春又去。”她以大自然的循环法则,隐喻了人世循环的无奈情状。

后人所说明清时期的“四大名著”、“五大名著”,无一不是描写循环故事的经典。《三国演义》开篇就引用明代文学家杨慎的《临江仙》词,委婉诉说无可奈何的故事主题:“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作者意犹未尽,于是就在第一回的第一句话,毫不含糊地直接点明了人生社会的循环规律:“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水浒传》和《三国演义》一样,也是用家国人生的生动故事演绎循环。《西游记》是佛家著作,自然是以轮回主题贯穿全篇了。《红楼梦》是一部“佛经”,全篇都是至情至性、淋漓尽致地演绎人世盛衰、兴灭的循环。从故事之外的大循环来讲,1986版《红楼梦》电视剧林黛玉的饰演者陈晓旭,她是林黛玉投胎转世而来,是“再生”的林妹妹,她能用生命演绎《红楼梦》而达极致,就因为她不是演戏,而是展现其真实生活。《金瓶梅》与《红楼梦》有异曲同工之妙,也是用感人的悲乐故事铺排生死往返的循环规律。

明清时期佛家的循环思想也有杰出的表现,因果缘起、四圣谛、十二因缘、六道轮回等,都是极其伟大的循环理论,可以说没有循环概念,就不会有佛教。有一句俗话说“历史不会重演”,但历史永远在变换着花样循环展开。一部人类文明史,全是矛盾、循环和平衡法则的生动演绎,佛家对此看得非常透彻。人依着本性不仅需要折腾,而且需要丰富多彩、花样翻新的折腾。人一旦发现某种折腾方式没有效率、味道了,就会用别种别样的折腾来代替此种此般的折腾。为了使人生折腾得有意义、有价值,超力赋予人类的聪明才智会自动地更新折腾的内容、方式、工具以及规则等。正是这种为了丰富折腾的需要——这种需要的力量——推动着人群社会的斗争和“发展”。

循环是解决矛盾,因此“循环”一词并不轻松,循环也是一个残忍、残酷的历史过程。这个话题是很长的,我引用别人的话来讲,这样可能会简明扼要些,也会生动一些。

曾有僧人问唐朝洪荐禅师“如何是玄妙?”一听到“玄妙”这个话,我就会想到历史,宇宙间只有历史最玄妙。在我的观念中,世上只有一门学问——那就是历史,比如你是一位伟大的大夫,能使用世界上最高超的技术挽救他人性命,可是到明天,这门技术和你的作为就成为历史;比如你今天披肝沥胆的海誓山盟,那同样是明天的历史……因此所谓“做人”,其实就是“做历史学家”,而历史就是循环啊。有人问“如何是玄妙?”洪荐禅师说“未闻以前!”这个洪荐禅师好厉害。好比你问“最好是什么?”我说“最好是不知道”,人最美好、最幸福的状态就是“不知道”。你要知道的历史都是很残酷的,所以“玄妙”就是“未闻以前”。但洪荐禅师说的是反话,禅宗都爱说反话,真正的“玄妙”,是你知道而又无解并且受困终生的历史,所以《心经》叫我们“无眼耳鼻舌身意”,叫我们放下它。你要知道,就必须修行,必须脱胎换骨,去掉凡夫心,才能承担那个“生命不能承受之重”,这就是唐朝元安禅师说的“天上忽雷惊宇宙,井底虾蟆不举头”。这个元安禅师更厉害了。历史有多玄妙?“雷惊宇宙”啊!

有一年有一天很有趣,我一直思索“历史是谁创造和如何创造”这个问题,无意中翻开《五灯会元》,竟然看到了答案!有个僧人问北宋鄂州黄龙山的诲机超慧禅师:“如何是君王剑?”这位大禅师的名号很奇特,叫“诲机超慧”,诲机超慧禅师回答说“不伤万类”。僧人又问“佩者如何?”禅师说“血溅梵天!”看到这句话,我感觉我的双手都发抖了。这个诲机超慧禅师,比前边的元安禅师又更厉害了!那个君王主宰、一治一乱的历史有多玄妙?“不伤万类”而又“血溅梵天!”你说有多玄妙!“血溅梵天”这个词,比我们说的“杀人如麻”、“血流成河”要真实、形象千百倍啊。我看到这句话感觉双手都发抖啊。

同样的感觉是我看到日本有一首军歌,它开篇的歌词写道:“跨过大海,尸浮海面,跨过高山,尸横遍野。”我们都是没有跨过“大海”和“高山”的人,不会有那种临场的镇静,看到这样的文字只会感觉毛骨悚然、寒气彻骨。一个跨过“高山”、“大海”而得逞的人,或者一个政权,它都不会让人知道它最真实的“跨越”的历史,这其实很好,是一种善意。佛家讲的布施有无畏布施,就是在他人有急难、困苦时,用自己的内财外财、知识智慧、言语艺术等使他身心安稳,我看隐瞒血腥历史也类似无畏布施,跟父母不让小孩看恐怖片的保护心理是一样的。世俗社会中的人生折腾,历史大舞台上“生旦净丑”皆有,“你方唱罢我登场”,然后“各领风骚数年间”,这是矛盾折腾的动态表现。

历史舞台上的人物,成成败败啊,究竟怎样呢?唐朝有个僧人请泉州的后招庆和尚指教一句重要的话,后招庆和尚随口说道:“尘中人自老,天际月常明。”人是有情之物,可见无常是反观人自身的历史,故谓“人生无常”,难怪李贺的诗要说“天若有情天亦老”。唐朝时黄山月轮禅师概括宗教典义的一句话,可以用来形容历史人物在最后岁月中的状态:“黄峰独脱物外秀,年来月往冷飕飕。”“黄峰独脱物外秀”是老阳,“年来月往冷飕飕”是老阴,这就是冰火一重天,是所有历史人物生前死后的循环规律。那么老百姓如何呢?地球表面是一幅画,人类不过就是这幅画上一些会动的斑斑点点,演绎着阴阳交替的历史,因此北岛的诗说:“人民在古老的壁画上,默默地永生,默默地死去。”这就是世俗人生的矛盾、循环与平衡。所以佛家要人修行,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在矛盾循环中得而不喜、失而不忧,方能不会痛苦和老去。

人类吸取教训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过去二十年我概括易经的几大法则,第一大法则便是循环,我对这个法则一直没有怀疑过。任何危机,任何灾难,无论多么惨痛,人类都会好了伤疤忘了痛。正由于这个本性,人类才会享受到有漏的成功、幸福与快乐;当然也正因为这样,历史才有了所谓的意义和价值。世俗人生社会的内容和意义是折腾,世俗任何伟大真理都无法拯救世俗社会,如孔孟伟大的和谐真理发表不到百年,华夏大地就厮杀得“血溅梵天”。研读二十年经典,发现人类救赎之路,早已铺筑在两千年前浩瀚的道法和佛法经典中,但末法时期,人类视经典如粪土。我们在凡俗社会要学的第一种本事,就是学会在堕落与毁灭中好好地生活,并尽力解行,超度自己并多超度一些他人。

北宋黄州柏子山栖真院的德嵩禅师,他在上堂时说:“天地一指,绝诤竞之心;万物一马,无是非之论。”将天地归为一个指头,就断绝了争斗之心;把万物归为一匹马,就没有了是非之论。不错啊——这是放下循环包袱的绝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