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笔”会扫“写意”的兴
○许石林
我写深圳赤湾南宋少帝陵,说少帝的尸身穿着龙袍漂到赤湾附近海面,上有群鸟翔集,覆盖其上以护卫,传说当天,赤湾村的天后庙栋梁折断,当地人问卜,答案是:天后娘娘献栋梁为棺,以装殓少帝,葬于赤湾。
有读者对此怀疑,说:太神了吧?有人说是可能的,因为根据地球自转的原理,珠江水的流动规律,恰好会使漂浮物漂向深圳这边。怀疑者有科学精神,却会扫了传说的兴。传说中的“神”,正是当时“亡了国”的汉民族在无奈的情况下,抵御蒙元狂飙的最后一招儿,人们用这种传说表达对蒙元的蔑视与鄙夷,同时以写意的形式,保养着自己本民族的一脉精神本色。
读书,会读到类似传说、轶闻之类的文字,这种文字是极易打动人并通过人自觉地流传开来的。人在传播这种有趣味、有意义的文字内容的时候,兴致勃勃,甚至有些迫不及待的天真,顾不上这种传说、轶闻的写意式表达的不准确、经不起推敲。
比如,我的老家有明代流传下来的一块大匾,是老城隍庙的匾,现在在县博物馆放着。有关它,传说明代本县人王进德的字写得好,城隍庙盖好了,大匾挂上去了,请王进德写“城隍庙”三个字。王进德痛快地答应,爬上高高的梯子挥动巨笔,很快,“城隍庙”三个字就写好了。众人在下面仰观,拍手称好。王进德下了高梯,整理衣服。这时有人发现“城”字少了右上角那一“点”,就喊叫起来。只见王进德不紧不慢,从旁边一个穿着厚棉袄人的破衣服洞里掏出了一点棉花,在墨水里蘸透,然后一挥手,那块湿墨水棉花就飞上去了,“啪!”正好打在“城”字的右上角,顿时“城隍庙”三个大字神完气足!
还有另一个版本的后半截儿:说是王进德把匾写好了,就到外地做官去了。他忘记写“城”字的那一“点”。但当地再也没有人能把那一笔补上去。一位给城隍庙扫地的人,天天在院子里扫地看那三个字,用心琢磨王进德的笔意和气韵。有一天,这个人来了感觉,用扫地的笤帚蘸了墨水,猛一挥手,那笤帚飞了上去,不偏不倚,正好打在该打的地方。这一“点”是这个扫地的人补上去的。
听上去像武侠片的动作,有些无厘头。一块匾,两种版本结尾,全是传说。经不起推敲,比如:那块匾我见过,长不下3米,高少说有1米,且很厚,是刻在好木头上的。匾极重,谁会把没写字的匾先挂上去再请人写字?然后再取下来刻字?
你看,稍微一推敲,就感到不可能。可是,我曾经对老家很多人说这个事儿,但他们一听就都急了,眼睛里倏然呈现一些愤怒的神色。这神色使我赶紧闭嘴不言。想想:是所谓的推敲、考证扫了大家心中信仰的传说的兴。传说往往是牵强的,犹如写意绘画,你不能用工笔式的考证、较真儿去扫它的兴。传说的事实是表面的,内核是一种精神、一个道理。上面“城隍庙”的传说,连我那识字不多的外祖父,每次谈起都眼里放光,对一辈古人充满崇敬。
我的外祖父还常常说另一个传说:本县人王鼎,曾任道光皇帝师、军机大臣等,他的书读得好,字写得好。王鼎知道人都在夸自己的字写得好,但不知道有多好。有一次王鼎到外地,天黑在一户人家借宿。这家有个老婆婆为了招待他,给他烙烧饼。王鼎和老婆婆一边说话,老婆婆一边擀饼,锅在外屋,隔着一堵短墙。饼擀好了,老太太却不拿到外屋去放在锅里,而是边和王鼎说话儿,头也不回,背着一挥手,那饼就倏地飞过短墙,“啪!”准确地落在锅里。王鼎大为惊奇,说:“老人家,您的饼烙得好哇!”老婆婆说:“噫——好啥哩!再好,也没有王鼎的字写得好!”
以上传说,至今犹流传于当地田夫野老口中,甚至会把王进德和王鼎两个人,混同为一个人,即当地人说的“胡黏(读然)”。当地读书人也对此传诵不已,却没有田夫野老那么满怀崇敬和神圣的心情,读书人自己会扫自己的兴。可以这么理解:这两个传说,反映的是当地人涵养文气、尊崇读书的心情。想想:一个识字不多的农民对这两个传说的传诵和哪怕是“胡黏”,本身就是在传承一种圣洁的文化精神。那种写意式的传说、轶闻,非但于人无害,反而很有意义,何必非要用工笔的考证去戳破它、扫它的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