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眼目睹了一代代美女老去


花语

“中国诗歌万里行”走进宿松[祁人,花语,洪烛,白梦]

洪烛随想录:一个人的史诗[2]

洪烛

    我亲眼目睹了一代代美女老去,可我的心依然年轻。有时候还真替她们惆怅呢。她们并没有迁怒于无情的岁月,我却感叹着岁月的无情。

    我是一个保守的人,当周围的写作者纷纷追求另类,似乎只剩下我在原地踏步,我忽然发现,自己反而成了另类中的另类,或真正的另类。  

当一座海洋成为塑像,波浪的涌动就会停止。海洋会成为塑像吗?除非它结冰的时候。当一个人成为塑像,皱纹的生长就会停止。人会成为塑像吗?不,他并没有死去,只是换一副身体活着。那是他灵魂的新居。他的笑容仍停留在过去的某时某刻,可目光是投向前方的。我们正生活在塑像的视野里。他在成为塑像之后,终于能够亲眼看见未来。我们正生活在他当初想象的世界里。即使跟石头交换了身体,他的想象力也不曾停止。他至今仍在用不懈的想象力创造现实。可见这是一尊多么富有生命力的塑像!仿佛随时可以从大理石基座上走下来,置身于人群中间。他本身就是一位巨匠,不仅塑造了我们的生活,而且塑造了他自己。静止的塑像,有着一颗永远激动的心。

    天亮之前不要睁开眼。睁开眼,你还是什么也看不见。除了黑暗,还是黑暗。睁开眼所看到的黑暗,和闭上眼所看到的黑暗,是完全不一样的。当你面对一个黑暗的世界,就不再有幻想了。你宁愿相信黑暗仅仅笼罩着你一个人。这至少还有挣脱的可能。

    飞机在上升。城市在下沉。我终于可以鸟瞰万家灯火,比任何时候都要超脱。星光越来越近了,灯火越来越远了。我快要分不清自己的立场:究竟该站在哪一边?是投身于永恒的寂寞呢,还是返回热闹的人间?星空与灯海的接壤之处,充满了虚无。

    月光看见了那个夜晚的拥抱:我们是两个人,却只有一个影子。

    伤口愈合了,留下疤痕。不,这不是伤疤,这是我们肉体的一块补丁。一双看不见的手,牵动着同样看不见的针和线……只是需要耗费更多的时间:使敏感的皮肤,演变为一块麻木的布。

每个活着的人都是行星。哪怕他只是在原地打转。

鲜花插在牛粪上。况且那不是一般的牛粪,而是早已风干了的。在大地上陈列了很久,毫无热情。它变轻,变得枯黄,变得空洞,远远望去就像一顶被遗弃的草帽。可一朵鲜花偏偏选择了它!远远望去,一朵鲜花插在一顶草帽上。戴草帽的人哪儿去了?

    有一天,情人跟我说起她过去的情人,那个眼睛明亮的小伙子。我其实并没有见过他,仅仅根据我的情人那明亮的眼睛,而猜测他的眼睛也是明亮的。情人的情人(哪怕是过去的),也会构成你生活的一部分。人们常常通过爱而与别人乃至陌生的世界产生了联系。难怪摇滚歌手张楚要唱道:“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孤独只能证明你缺乏爱,或爱的能力。

我睡着了,却听见自己在说梦话。我不仅是一个讲述者,而且是一个倾听者。甚至还臆造了一个对话的对象。那是范围最小的社交活动。

冷风在大街上刮着。似乎连电线杆都缩起了脖子。只有我昂首挺胸,赶赴一个温暖的约会:某人在远处等待我,还有美酒,还有热菜……我体会到行走所需要的力度。而这些是风弄不懂的。它阻挠了一些人又推动了另一些人。是呀,不管什么样的风景,怎能没有风呢。没有风,再好的景色也是死的。当然,这一切只对有心情看风景的人有效。他不觉得在看电影,而简直在演电影。甚至能看见行走在电影里的自己:衣角被风微微掀起……

    疾病是我体内的影子。没有光可以照到它。它不是黑暗,只是若有若无的影子。它也跟真的影子一样,几乎没有重量。但它却曾经使我深深地弯下腰。仿佛在履行不得不履行的义务。被影子所折磨过的人,大病初愈之后,获得了额外的身体。疼痛之外有更大的疼痛。然而比疼痛更难以忍受的,是麻木。

    挂在衣架上的裙子失去了双腿。当那个人离去后,它已无需行走。空荡荡的房间里,找不到比它更好的替身,弥补空缺。而它,分明比我更擅长等待。它只是一味地沉默着。她留下的不是一件旧衣服,而是一面旗帜,随时提醒我:思念仍在继续。

    风筝在天空飘舞,它才是活的。简直比一切生命更富有生命力。一旦它跌落地面,或缠绕于树梢,我看见的将不再是风筝,而是一具纸做的尸体。吊死鬼也不过是这番模样。

    自从有了相对论,时间就分为两种:快的时间,和慢的时间。这构成了它的性别。最终繁殖出的是死亡。死亡,就是使快的慢下来,使慢的更慢。所有的坟墓,都是停摆的钟。当然,我现在仍然在行走,但我的脚步、想法、语速、动作,都逐渐慢了下来……

恶之花永远结不出善良的果实。魔鬼即使伪装成神明,也无法持久地欺骗人类——或许一声按捺不住的狂笑,就会使它表面的严肃露出破绽。所以人间的庙宇总是笼罩着不可侵犯的寂静。

人类在造神的同时,下意识地把自身作为模仿的对象。从这个角度来看,无论在英雄抑或懦夫身上,彼此都有着对方的影子——只不过对于勇敢的扩张与克制,他们具有不同的理解和不同的艺术。

一只花瓶唯有在被失手打碎的时候,才能散发出它那最后的悲剧的美——在此之前它总是洋溢着某种节日的气氛。

我们对自身之外的梦想一无所知,而睡莲是最接近梦想的植物——它以假寐的姿态漂浮在水面,承载着人类无法分享的博大的梦境?睡莲,一种使虚无得到最大限度体现的存在。

老电影里的女明星青春常在,伴随岁月衰老的是另一位局外人——他生命的意义就是在一个永远的故事里迷失自己。

我希望能通过望远镜看见自己的童年——一个不知道自己会长大的小男孩。在我今天的眼中,他的无知反而是一种令人羡慕的智慧。人们在了解命运的同时也变得忧伤。

寂寞总是像夜色一样低垂在我们内心的地平线上。这说明封闭的舞台尚无新的剧目上演——沉重的帷幕不知何时才能被一阵出奇不意的惊喜拆开。

有时候,一本书能偶然地提供一条通向梦境的路线——当然,它也使我们在现实中止步不前。阅读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是没有秘密的。正如每把锁都有一柄打开它的钥匙。在屈指可数的几次爱情经历里,我有时是锁,有时是钥匙——但是我从来不敢反抗万能的爱情。它总是能在茫茫人海里准确地寻找到我,并且把我击中。

“如果有一千位读者,也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是理论家的格言,形容每位观众的理解大相迳庭。我还觉得,如果莎士比亚的这部著名的悲剧在世界各地的舞台上演一千遍,哈姆雷特也就在观众的泪水中重复地死去一千次——这是一种不厌其烦的死亡……

文盲眼中的世界是最具形象化的。那些苦苦折磨着几代哲学家的疑难问题,常常会迎刃而解。是啊,我们完全没有必要把世界弄得很复杂。

裴多菲说:“诗人都是夜莺,苦恼的夜莺,折磨它吧,这样它就能唱出美妙而苦恼的歌声。”人类中唯有这一群体,会将命运安排的磨难视为珍贵的赐予,在刀刃上跳舞——使痛苦演化为一种美。

上帝总是在礼拜天显灵——因为这也是信徒们最虔诚的日子。

有谁能否认:人间的版图,最初仿佛是由神绘制的——那各个国家的形状,那彼此的关联,以及那曲曲折折的边境线,完全来自于一种冥冥之中的天意。历史就是在这样的格局中产生的。

新大陆的发现者,在人类的航海史里留下了一阵永远炽热的惊喜——那种光芒至今仍在笼罩着我们的生活……

薄荷的清凉,弥漫着处女般的贞洁的气息——它进人你的呼吸,令你怀疑周围的世界是污浊的。

飞越疯人院,飞越禁忌、哨卡、铁丝网,是需要借助理智的翅膀,抑或求助于一种更大的疯狂?

乌云几乎一直压低到我的鸭舌帽檐上。于是我的面部表情,笼罩在来自外界与自身的双重阴影里。

野营生活的伟大之处在于:你能体会到一种与大自然共枕席的幻觉。至于城市里的睡眠则要单调得多,连梦都像是机器生产出来的。城市只是一台造梦的机器。

当一位哲学家(譬如叔本华)露出难得的微笑,你觉得他在这一瞬间跟世界达成了和解。这不能理解为:世界向一位哲学家投降,或者他被世界解除了武装。

如果人们在瞻仰大海时联想到生命的话,在看见一望无际的沙漠时则必然联想到死亡。它们是离得最远的两位邻居。

天使仅仅比人类多一对翅膀——它产生自我们对鸟类的模仿。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是人类的想象力(而不是它自身的翅膀)托起了它,使其得以悬浮在空中。天使是人类浮想联翩的结果,而非上帝的造化。

爱人,在你与我之间有一条捷径,但我必须首先绕过自己。否则就会被自己的影子绊倒。所以说捷径常常潜伏着更大的危险。

在恐怖的梦中你发出一声惊叫,像闹钟一样把自己吵醒了。这是一种来自自我的拯救。

神话中的蜘蛛是邪恶势力的象征,如同一位沉默寡言的 暴君。在阿根廷小说家普伊格的《蜘蛛女之吻》中,蜘蛛又是女性化的:一个蜘蛛女人正张开蛛网,随时准备擒获男人……这为爱情做了一个残酷的假设:蜘蛛女之吻是致命的,因而蜘蛛的情网也是有毒的。 

魔鬼从来不敢阅读圣经。不知这究竟会使他感到惭愧还是恐惧?

在中亚的草原上,那些银质烛台般的白桦树,仿佛是列维坦的画笔勾勒出来的。它们身上那种超自然的美感,令我们怀疑为大师的手笔。

人间的情话总带有梦呓的性质,是一种摆脱了地心吸引力的呢喃。所以爱情只能是理想主义者的事业。

当水果被盛在果盘里端上餐桌,它周身都洋溢着某种供奉的感觉。我相信画家写生时所观察的静物,都是为世界(或者艺术)所做的沉默的牺牲。

古罗马竞技场里的残暴,已经伴随台阶上的看客一起退席了——更令人恐怖的是:在其后的历史中,它却一次又一次在场外重演。战争,甚至取消了看客们心中的安全感。

怀乡症患者内心的积郁,只有故乡的野菜才能治疗……所以周作人以此为标题写过一篇散文。他甚至在写作中暂时忘却了思念的疼痛。这是陶渊明的时代就发现的秘方。

希腊神话里的西西弗斯,永远在推动着那块不听话的石头……他为什么总是对命运保持驯服的态度?或者,我们为什么不使想象力更强大一点,假设一番:由于最终厌倦了那无意义的苦役,西西弗斯罢工了。这至少能为我们的同情心赢得胜利。   

不管是过去还是将来,在这个世界上,那些陌路相逢的情人们的接头暗号都是相同的,永远是一句:“我爱你。”在所有的民族与语种中,这都是早已泄露的机密。它的使用率肯定高于其它宗教、经济、政治词汇。

当米兰·昆德拉陈述“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他业已为这种“轻”订制了一架特殊的天平,以及一系列企图和这种“轻”达成平衡的砝码。由此而宣布了一门失重的哲学的诞生。

卡尔·马克思熬夜写完《资本论》的结尾,顺手撩开在伦敦的寓所的窗帘。他不知道,他就此拉开了人类的一个时代的序幕……

高更真正的故乡并不在巴黎,而是遥远的塔希提岛。他一生的作品不过是在努力绘制一幅寻找失散了的故乡的地图。

一声咳嗽引发了一场不必要的雪崩。在冰川地带,危险是防不胜防的。哪怕它多多少少还包含着某种戏剧性。从此,受惊的你在和平环境中也如履薄冰。

愈是在迷信的时代,预言家就愈具备权威。是信徒们自身的愚昧以及对别人意志的崇拜确定了预言家的地位——而不是靠他那些制造玄妙的技巧。预言家在人群中所向披糜,他遇见的仅是来自遥远的时间的挑战。

降雪的天气里我有一种隐秘的兴奋:我相信这是古老的画面,并且正在我眼前重演。

喜欢动物的人大多崇拜肉欲,喜欢植物的人则容易精神恋爱。爱情和植物的状态相称相思病患者简直就是植物的邻居,日日夜夜煎熬着臆想的草药。所谓柏拉图式的爱情,其实是素食主义者的幻觉。在肉体的堡垒里,居住着一个植物的神。修道院寄出的情书,要么过于疯狂,要么过于平静……

我忘不掉童年的印象:严寒的北方,甚至屋檐下都悬挂着一排小小的钟乳石一样的冰棱——谁把它们冻结成那尖锐的模样?那是冬天的假牙。那是时常折磨着我记忆的冷兵器。

“结婚吧,艾伦,不要吸毒”——这是金斯堡的母亲对儿子的劝告。当金斯堡嚎叫之时,我发现了人类的声带——使机器相形见绌。我发现了发生在一个人身上的白热化的战争。这大工业时代的诗人,这人类的儿子,是为自己而嚎叫的。不是为听众(更不是为上帝)而嚎叫。

伊甸园之门永远对人类关闭。因为亚当与夏娃被逐出乐园,也就被上帝没收了钥匙。从此我们把它的存在当作一个神话来看待。而且这是一个挂着生锈的锁的神话。

在这座城市没有我的亲人。所以对于我来说,它不过是一个放大了的客栈。我终于知道了自己走在街道上总是缺乏激情的原因:与其说我对它太熟悉了,莫如说它对于我太生疏了。我是这座著名的城市里永远的陌生人。

我边踢着一只空洞的罐头盒边赶路——这是无所事事的流浪汉的典型特征。但我与流浪汉的最大区别在于:我知道命运正以同样的姿式驱逐着我,而流浪汉则无知地做着这一切……

应该遭到批判的偏见:我对某些女画家、女诗人敬而远之——她们身上的那种做作的神经质很可疑。一个思凡的女神是可爱的,而一个神经质的女人则恰恰相反——尤其这种神经质带有做作的痕迹。她们是否以为女神是可以通过模仿而成立的?其实,越努力向神祗靠拢,则偏离得越远——这是一条错误的航线。

梦是我们生活的间谍。不管它刺探的情报确切与否——那毕竟是我们无意识地对它流露的。在夜幕下路遇陌生人我们都会心怀警惕。遗憾的是,做梦的时候——面对自我的密探,我们的身体与灵魂都是不设防的城池。   

我走进灯火通明的大歌剧院,总要摘下帽子、放轻脚步,如同走进教堂,一座音乐的教堂。在音乐面前就像在上帝面前,我永远是一个谦卑的听众。